人常说:“亲,莫过母子;近,莫过夫妻”;母与子,血脉相连,无话不谈;夫与妻,携手终生,亲密无间。然而,凡事都有例外,我和母亲很少亲近。分析原因——
第一、心境不好。
我父母生了七个孩子,存活了六个,其中有一个盲儿;人多钱少,母亲要打零工贴补家用;还得做鞋、做衣服、操持柴米油盐;整天忙忙道道,愁眉不展;因此对孩子报怨多,爱抚很少。
第二、观念问题。
传统的多子女家庭;通常的模式是,父母年老以后,家里的大事交结长子(或长女)操持;日常起居由“老小”(幺儿或者幺女)照顾;在几个儿女家轮流住的比较少。
做为补偿,对长子和幺儿,打小就给予一些偏爱;既所谓:“娇头生,惯老生,当中间的打补丁”。对于这种习俗,父母和子女都习以为常了。
我在家里,排行“老五”,母亲很少关注。
第三、个人偏见。
客观地说,在多子女的家庭中,父母很少能“一碗水端平”,(尽管父母很少承认);总是因为性别、性格、相貌、排序等等原因,偏爱某个孩子。有人被偏爱,有人就被冷落。我属于后者。
再加上母子之间年龄、性别、性格、聚少离多等原因,我们娘儿俩交流得并不多。
所以,我对母亲以及姥姥家的事,知道的很少。
母亲散记
一、懵懂的身世
先母,王福英,生于1937年,生肖属牛;卒于2006年11月;原籍,天津市河西区,早年生活于北京大兴区,20岁后搬迁到房山区。
中等个,大眼睛,皮肤白皙,性格外向,喜欢热闹;由于没有文化,说话唠唠叨叨;不善于控制情绪,往好里说是心直口快,往坏里说是没心没肺;因此时常与家人、邻里、同事,发生争执。
我妈是个苦命人。八岁那年(虚岁),先后被卖了三户人家,最后卖到佟家当“童养媳”(我们老家,发音为“屯养”);一直到十六七岁,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老家在哪里;娘家都有什么人……
直到50年代中期,我姥爷、我舅舅几经辗转,从天津找到大兴;才和娘家重新接上茬儿;可是由于距离较远,交通、通讯不方便;双方经济及住都比较困难等原因,我妈和娘家始终来往的并不多,对自己的家世、身事,一直是一知半解。
我妈的悲喜人生,是从我姥姥“私奔”开启的。
我姥姥、姥爷,居住在天津市河西区谦德庄。据我后来推测,大概不是天津的老户;至少不是市区的“坐地户”;而且往上几辈混得也不咋地。
为啥这么说呢?根据史料记载推测:谦德庄,早先是一大片开洼野地,遍布水洼和“义地”(穷人的公墓),人烟稀少。1917年直隶南部发大水,文安、大城、静海、沧州等地的灾民,纷纷涌入津郊;许多灾民被安置于此。
这些灾民们,条件好些的,租赁低矮的土坯房住;条件差的,搭建半地上、半地下的“滚地龙”栖身;条件更差的,支间“瓜棚”勉强度日。
水灾过后,一部分灾民返回原籍,也有一些人留下来,在天津市区讨“生活”;由此谦德庄地区,人家、铺面逐渐增多,形成较大的平民聚居区。
早些年,人们乡土意识很浓,但凡有可能,也愿意回原籍生活。留在天津打工的人家,通常在原籍不是缺房少地,就是人际关系紧张。我妈的老家在哪里,家族是什么情况,八成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妈离开娘家之前,我姥姥、姥爷有三个孩子;我舅舅、我妈、我姨。舅舅行大,比我妈大四五岁。
我姥爷一表人材,一米八的个,浓眉大眼,心灵手巧;从小拜师学艺,会做木工活,还会“油漆、纸画、糊裱”等;可是天性善良,不擅交际;再加上当时当地,居民收入低,所以很少揽到活儿。
据说,姥爷最惨时,拉过“胶皮”(人力车);做过小买卖;因人老实本份,挣不了多少钱,一家人日子挺艰难。
俗话说:“饥吵饿斗”。温饱都不保,心情就很难美好;再加上包办婚姻、性格不同;我姥姥性格外向,脾气急躁;我姥爷性格绵软,沉默寡言;因此时常抬杠拌嘴,渐渐地,感情出现裂纹。
有人乘虚而入。有个“打小鼓”的(倒腾废品),外号叫“王麻子”,北京牛街人;时常来收废品。他能说会道,手头活泛,一来二去,和我姥姥好上了。最后,我姥姥带着我姨,跟他跑了。多年以后,才知道她们跑到北京,成了家并生了三子一女。
媳妇跑了,日子更难过了。
我姥爷四处打工,抓弄三口人的“嚼谷”;天天早出晚归,有时候做木工活,好几天不能回家。一儿一女,男孩十二、女孩八岁,没妈管了;只好寄住在哥哥家看(我母亲的伯父家)。他家的孩子也挺多,日子紧紧巴巴,住房也拥挤,没多久人家就烦了。
我大姥爷(姥爷的哥哥)出主意:男孩找地方做工;女孩送人。一来,长兄如父;二来,我姥爷想不出好办法。很快,我舅舅进了毛纺厂,学织地毯。我妈送给别人。
因为这个茬儿,我妈对她伯父,抱恨终生,两家从未再交往过。她伯父,是我知道的,少有的娘家亲戚。
那年头,人多钱少,小孩并不好卖。由于年纪小,不好找“下家”;所以一年之中,我妈换了三户人家;几经辗转,从天津来到北京大兴县,落户到我们佟家。
由于没上过学,没出过远门,不认识路牌、招牌;再加上父母忙忙道道,无暇述说家事;所以,我妈只知道自己姓王,娘家在天津,再具体的事,自己叫王什么、父母叫什么、娘家的具体位置,就一问三不知了。
解放以后,登记人口,妇女纷纷起正式的名字。我爷爷、我父亲、我妈,都是文盲,不会起名;我姑姑嫁到魏善庄,比我们村条件好一些,别人给她起了名,叫佟福英。姑姑说:“咱姐俩叫一个名吧。”
打这以后,我妈有了大号,王福英。
在这以前,家里人和村里人,都管她叫老丫头。
解放初期,民风淳朴,政府给力;一些失散的人员,陆续找到家人了。我姥爷、我舅舅也开始寻亲。
最开始带走我妈的女人,就住在谦德庄,很快就找到她。可是,她怕被追责,不愿提供线索。最后只好经官,在有关部位的帮助下,几经辗转,才找到大兴。
我妈说,初次见面,她能认出我姥爷,认不出我舅舅;那爷俩已经不敢认她了。
血浓于水。仨人又说又哭。解放以后,我姥爷、我舅舅都有了稳定的工作,由于有技术,工资比较高。怹们见我妈混得挺惨,想把她带回天津。
我妈没走成,因为已经结婚,有了俩闺女,回天津,自己没工作,孩子没父亲,只好留下来。
二、无奈的婚姻
我妈这辈子,虽然有婚姻,却没有爱情。
她到佟家,嫁给我父亲,纯属偶然。
1944年的某一天,我爷爷从村口路过,看见几个街坊邻居,围着两个外村人,询问、闲聊。
我爷爷在村里当个小官,俗称“地方”,来了外人,就得了解情况:只见一位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女孩儿。
我爷爷问:“你俩是哪儿的?”
那妇女:“咱是……”
有村民介绍:“这是佟老爷儿,村干部。”
她讨好说:“我是逃荒的;想给这闺女找个人家。”
我爷爷问:“你是她什么人?倒卖人口的吧?”
她摆手:“不是,不是。我是她姨。”
我爷爷问:“她是哪儿的?没父母吗?”
那妇女说:“天津的,老家遭水了,亲妈也没了。亲戚家都穷得哈的,托我给她找个人家。”
“噢――。小小年纪,怪可怜的。”我爷爷信了。
有村民问:“佟老爷儿,你俩儿子订婚没有?”
“订婚?发婚吧。”我爷爷叹气说:“老大不着调,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老二,又蔫又倔,没人看得上……”
村民:“把这丫头留下,给老二当媳妇呗。”
我爷爷摇头:“我们爷儿俩,吃上顿没下顿,拿什么养活她呀?”
那妇女连忙说:“您就收下吧。她心灵手巧,先帮你们洗菜做饭、缝缝补补,以后‘圆了房’,添几个孙男嫡女的,多好。”
村民们跟着蹿得,三说五说,我爷爷动了心。
我爷爷:“我家日子紧巴,拿不出多少钱。”
那妇女:“您尽量凑点,要不是遭灾,我也不要钱……”
我爷爷问我妈:“丫头,你姓啥?”
我妈害羞加害怕,哆里哆索:“姓王……”
我爷爷:“今年多大,属什么的?”
没等我妈回答,那妇女抢过话头,她怕我妈说小了,人家不要:“今年11岁,属狗的。”
我爷爷:“别属羊就行。十羊九不全。我就属羊,一辈子不顺……”
那妇女:“她属狗,狗进家,把财发,大吉大利。”
我爷爷:“我找人,批批‘八字’再说。”
“不用找人。”那妇女大包大揽:“您报个属相、‘八字’,我也能算。”
我爷爷报了我父亲的生辰八字。那妇女假模假式,算了一会儿:“天生绝配。咱这亲家做定了。”
他俩闪到一旁,协商价钱,具体花了多少钱,我妈、我爸都不知道。之后,我妈被我爷爷领回了家。
我爷爷被骗了。那妇女并不是我妈的姨,以前都不认识;我妈属牛,不是属狗的,多报了三岁。按民间说法,我妈和我爸是“白马”犯“青牛”;后来知道真相了,也没办法“退货”了。
我父母的婚姻,属于“包办”兼“买卖”。对此,我父母的感觉不大相同――
我父亲觉得还可以;怹对婚姻的理解,是“搭帮”过日子,生儿育女,随遇而安;没有精神层面的奢求。
我母亲觉得憋屈:第一,岁数不般配,俩人相差八岁;第二,性格不般配,我妈外向、爱说爱闹;我爸沉闷木讷,说话直楞倔强;第三,相貌不般配,我妈白净漂亮;我爸黑瘦干巴;第四,家世不般配,我妈是城里人,不会也不愿意种地,我爸是乡下人,生活古板……
解放初期,民风变化较大。村里办夜校、识字班、歌舞队等。我妈十多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经常往外跑,和一帮青年男女念书、唱歌。
我爷爷思想“老派”,看不惯青年男女“瞎折腾”。我老爸思想保守,怕“童养媳”被别人拐跑。因此,爷俩你拦我挡,不让我妈去学习。
但是风气变了,爷俩不敢明着阻拦。为了拴住我妈,就想出一个招儿――“圆房”。
大概是1951年,我父母“圆房”了。我老爸21周岁;老妈14周岁;具体日子,没听怹俩说过。结婚的年头,也是我推测出来的。根据是,我大姐生于1952年。
尽管佟家父子费力心机,我父母的婚姻,还是很快就出现了最原始的裂痕――
1953年,全国掀起了宣传《婚姻法》的热潮。《婚姻法》颁布于1951年;因为当时正忙着“援朝”,没更多的精力管搞对象的事,所以当年的宣传力度并不大。
两年过后,领导腾出手来,工作重点从“卫国”转到“保家”上来;全国各地宣传《婚姻法》;主要举措之一,就是各村派驻工作组,调查包办婚姻、买卖婚姻;演出《刘巧儿》、《小女婿》等新戏,鼓励自由恋爱;找重点人员谈话,为想离婚的人,打气撑腰……
某一天,我妈被叫到村部,接受询问。
工作组:“你是佟家买来的‘童养媳’?”
我母亲:“是。”
工作组:“娘家在哪儿?都有什么人?”
我母亲:“在天津。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此时,我妈不知道娘家的具体情况,不然我们的家史,就得重写。)
工作组:“佟家对你好吗?”
我母亲:“还凑合吧。”
工作组:“他们打骂你吗?”
我母亲:“公公没打过,只是老‘磨烦’我。我男人时常骂我,有时还动手。”
工作组:“为啥骂你?怎么打你?用手,还是动东西?”
我母亲:“骂我,有时嫌我笨;有时说我顶嘴;有时因为我出去识字,说我疯。打我,主要是用巴掌……”
工作组:“你觉得公公和男人,怎么样?”
我母亲:“穷人,老实人,心眼也不坏。我来以后,一直吃一样的饭。就是男人脾气不好……”
工作组:“你想不想离婚?”
我母亲犹豫,心里说,离婚,有吃奶的闺女。再说,自己没工作,也没娘家,离开佟家怎么办,所以说:“先不离,看看再说吧。”
工作组:“新社会,结婚、离婚都自愿。你要是想离婚,就大胆提出来。”
我母亲:“看看再说吧。”
据说,因为这句“活络话”,村里有人想打我妈的主意;也因为这些话,佟家父子对我妈态度好了许多;不敢再轻易打骂她。(这些是老俩吵架时,互相揭出来的。)
三、被骗到矿区
如果说,我父亲从城区到房山,是让矿上“骗”的;那么我妈来矿区,是被我父亲“骗”的。
结婚以后,聚少离多。我父亲当兵、复员、去“兵役局”做饭、去“六建”推砖;从大兴到丰台,从丰台转房山,最后成了煤矿工人。
头几年,我母亲留在大兴,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公公去世,大伯子单过;自己带着仨闺女,分的几亩地没人耕种;因为不会种地,不光被别人挤兑,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
她说:那几年天天发愁,愁庄稼没人种;愁吃了上顿没下顿;愁柴禾,沙土地,树少草少,做饭烧水,四处寻找柴禾;愁孩子,没公婆,没娘家人,自己摆弄仨闺女……
我父亲在矿区也不好过,吃食堂、住宿舍,倒三班,没人照顾;最难受的是,每月得给村里交30元钱;真是心痛又肉痛。按当时的物价,30元钱能买几百斤大米。
由于矿区初建,条件艰苦,需要聚拢人气;所以公家支持矿工把家属招来,并给予一些帮助。
我父亲想把家人接来;如果实话实说,我母亲八成不会来;于是就说了一些慌。每次写信,(怹在当兵期间,学了些字),都把矿上说得挺好:工资高、伙食好、上班下班坐电车、烧煤不花钱、有电灯和自来水……
三说五说,我母亲动了心,打算来矿上住一段试试。
我父亲有个工友,外号“云里飞”,能说会道,交际较广;托他在万佛堂村租一间房。
矿区准备妥当,我母亲领着仨闺女出来,当时交通不便,先走到安定镇,坐火车到丰台,后坐公交到天桥,再倒长途车到磁家务,步行进入矿区。
来之前,我母亲留了后手,把家具、农具收拾好;请了一个邻居,在我家居住,不收房钱,负责看管东西;如果在矿上住不惯,还转回来种地。
一到矿上,她的心就凉了半截儿:到处是山,看着就憋屈;山路弯曲,走着硌脚;“小电车”是有,只是运煤的“铁罐车”;没说慌的就两样:一是煤多、柴禾多;烧煤,发“煤条”,免费领取;烧柴,有“劈柴票”;都是免费的,只是需要自家去搬运;二是有电灯。当时大兴老家点煤油灯。
住处更惨。万佛堂村农户不多,当时是磁家务第四生产队,1962年才划出来。以杨姓为主,按姓氏而居;杨姓住在村中,一大片向阳的山坡上;最好的院落,是靠近河边的平坦地带,因为柳树较多,俗称:“大柳树”。其他小姓,比如宋家、谢家、吕家等,分散住在较远的山沟里。
“大柳树”,近挨着矿上,邻近着公路,交通、购物、上下班比较方便;因此房源紧张。本来说好了,在“大柳树”租房;等人来了,房子却黄了;又托人弄呛,在村外找了一间小房。
我妈来矿区以后,最早住的地方叫“簸箕寺”。
这里虽说属于万佛堂村,却离村子和矿上比较远,单程四五里地;走山道稍近一些。这条山沟,口小肚大,前低后高,像硕大的“簸箕”,以前有过小庙,因此得名。早些年,整条山沟里,只有三户人家,都姓吕;吃水靠一眼山泉。
这里的房子,门窗比较特别,都是双层的,里边的门窗有花棂,糊窗纸,镶玻璃;外面的门窗,是整块厚木板,天黑以后从里面别上。
我们家住“簸箕寺”时,大概是五八、五九年。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有个同学,叫小宝儿,是吕家的孩子。我俩关系挺好。当时,我们搬到了大桃园,割草、割蒿子,时常路过他家,有时进去串门。
据说,以前“簸箕寺”野物比较多,狼、狐狸、猪獾、狗獾都有。一到晚上,野物四处乱跑,怪叫,为了防止野物伤人,所以要用双层的门窗。
进出“簸箕寺”有两条路:土路,路况稍好,就是比较绕远;山路,要翻几座山岗,其中一处叫“狼窝岭”(当地念“腊窝儿岭”);据说附近有“狼窝”。
住“簸箕寺”吃水不不便,一眼小山泉,前面一两米处,有一个澡盆大的水洼,平时水流涓涓,取一桶水要等几分钟;交通不便,土路、山路都得靠走;购物更费劲,买针头线脑,要走几里路,去矿上的“合作社”购买;买粮食更远,要过大石河,穿过磁家务村,去粮店购买。
当时经济紧张,技术也落后,自行车还没普及,矿上的领导出门,才能骑公用的自行车。通常的矿工和村民出行,主要靠两脚步行。搬运东西,主要靠人背、肩扛。
当地人背东西,通常用篓子或者背架子。篓子,是荆条编的,有大有小,主要背散装物品,比如煤、白灰、黄土等。背架子,主要大件物品,比如粮袋、树枝等。
使用背架子,要会码放物品,会拴绳扣,码不平,拴不紧,背起来松松跨跨,东倒西歪。背重物走山路,需要一些技巧,要会使巧劲儿。不然,既费劲儿,又不出活。
我父母从小生活在平原,没背过篓子;至于背架子,见都没见过。我们老家运东西,少量的用背筐,斜挎在肩膀上;较多时用双轮车;因为缺乏在山区生活的技能,二老吃过不了苦,也出过一些洋相。
平原的人初到山区,需要有个适应过程。毫不夸张地说,连最起码的生活技能,都要从头学起。
比如走路,山外的人老走平道,脚抬得低,山路高低不平,七扭八拐,时常有碎石或树根,山外人没习惯,时常磕磕拌拌、甚至崴脚、摔跤。
比如洗脸,矿区煤尘多,煤尘含有油性,容易沾在皮肤上;洗脸的时候,眼窝、鼻洼、耳朵周边,需要仔细、轻柔地清理;不然的话,就容易变成“熊猫眼”。初来矿区的人,很容易被认出来。
比如背物、推车。背篓子,随着身体的运动,篓子会上蹿下落,要利用上蹿的瞬间,及时往前迈步;如果步伐快慢和篓子起落不合拍,就会很累。推车更难学,山道路窄,弯曲,通常使用独轮车,推起来不光得有劲,还得会扭腰胯,不然不是跑偏,就是翻倒。
比如认路,辨别方向。平原的路,好走也好认,平平展展、正南正北。山区,山峦起伏、山谷交错、山路弯曲岔路很多。初进山区,转不了几圈,东西南北就分不清了。
因为迷路,我母亲急哭过。
一天,我父亲上白班,下班后去买粮食,跟同事借篓子,把东西背回来。
傍晚,我母亲让三个闺女在家等着,自己顺着山路去迎我父亲,想帮他拿些东西。
我母亲近视眼,山区黑得早,走了一阵儿,就认不清道了。羊肠小道,岔路很多,瞅着都差不多;只好试着走,试来试去,不光去矿上的路找不着,连回家的路也认不清了。
天越来越黑,怹见天听说附近有狼,有狐仙,有孤魂野鬼,又急又怕又憋气,坐在路边嚎啕痛哭。
正巧我父亲走过来,听见我妈哭,以为她跟孩子斗气,或者和邻居闹纠葛了,仔细一问,才知道是找不着道了。怹指点说:“这种情况,别光看近处,往远处看,先看山,山的模样、位置不会变。”
要想真正地融入矿区,不光要掌握生活技能,适应当地的风土民俗;而且还要在心理上,有认同感。
实话实讲,我父母在矿区生活了三四十年,不光生活上没适应,而且在心里上没有认同感。
来矿区没多久,我母亲就烦了,闹着要回大兴。我父亲心里不愿意,又不敢明着阻拦。因为这几年,大量的农村人员跑到城镇,农村劳力紧张,城镇压力增大。
为缓解压力,动员家属返乡;大喇叭整天嚷嚷:“我们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我母亲二十出头,性子急,脸皮薄:“我带着孩子回大兴;不在这山沟里受气了。”
我父亲:“沉住气,看看再说。”
我母亲:“早晚得走。自己走,比让人家轰好。”
我父亲:“他得一拨儿、一拨儿地轰;没转户口的多了,先轰他们……”
我母亲:“我想回去。你跟矿上去说。”
我父亲:“我先给老家写信,问问那边的情况,村里收不收……”
我母亲也怕成“黑户”,只好等待老家的回信。
我伯父一个贪心之举,断了我母亲回大兴之路;无意中改变了我家的生活道路。
老实说,我伯父有些欠厚道。我母亲离村不久,怹就对看房人说:“‘二掌柜’不回来了;家里的东西送我了。”
一来,人家是亲兄弟;二来,当时我伯父在村里当头,牛气拉哄;所以我父母积攒了几年的家当,都被我伯父拉到怹家里;只剩下三间土坯房。
如果返回大兴,要么重新置办家具、物品,不光需要一笔较大的开支,还需要搬运、安置,花费很多体力;要么找我伯父讨要,极可能发生争执。我伯父脾气暴躁,连我爷爷都震唬不住,当时他在村里当头头;我父母发怵和他打交道。这样一来,我母亲只好留在矿区。
我父亲托人弄呛,在“大柳树”租到房子。这处房子位置不错,和房东、租户关系也不错。在这里,我家住了六七年,我们哥四个,都出生在杨家的小院里;接生“姥姥”,是磁家务的。
我家在“大柳树”,大概住到了1968年。根据是,搬到家属区不久,赶上挖“防空洞”;那是1969年,我五周岁,已经有些记忆了。
来矿区以后,我们家先后住过“簸箕寺”、“大柳树”、 “大桃园”、“石花洞”(不是那个旅游点);四个地方,前后长达四十多年。
最终,我父母和六个子女,都没有留在矿区。我父母“百年”之后,埋回大兴老家。
……
前几年,我回矿区寻旧;当年红火热闹的矿区,如今冷冷清清;转悠了半天,没遇上一个熟人。不仅没多少老矿工了;而且“煤二代”也不多见了。问了几个居民,大都是从山里“采空区”搬下来的。
都说“人挪活,树挪死”;然而,一个人,一个家庭,迁居到陌生的反差大的地方,这个适应过程,可能充满艰辛,可能闹出一些笑话;甚至一辈子,都无法融入当地的生活。
我母亲在矿区的故事,还有一些,以后再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