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所好。不同的爱好,不仅使本人的生活变得充之有趣,身心愉悦;而且有利于社交,同好的人聚在一起,交流经验,交换藏品,增长知识,增进情感。
客观地说,不同的爱好,存在着高低之分,文武之别,益害之异;并有大众与小众之别;前者,同道很多,容易找到知音,不过除了特牛的大咖,很难出彩;后者,因为数量少,特点鲜明,容易让人印象深刻。
我在首钢时有个同事,酷爱“抬杠”。这看似简单,其实既需要知识,也需要头脑,甚至需要胆量。
“抬杠”界也有品级:偶尔小抬,水平一般,戏称“抬棍儿”(没到“杠”的水平);经常抬,但水平有限,固持己见,没多少知识和花活,叫“死杠”;有一定水平,并有一些粉丝,叫“杠头”;不仅经常抬,而且有技术含量,思维独特,金句频出,叫“杠精”。
这位老兄,抬起杠来不论对象,不分场合,不看职务,都能抬、都敢抬。只是受到自身的文化水平、知识见解的局限,只能够上“杠头”。
他的一些故事,现在想起,都忍俊不禁----
谁都会喝酒
首钢最牛的时期,是70年代后期至90年代中期,大概十五六年,此前和些后,都差事儿。
一方面,钢材紧俏。
当时许多钢厂设备陈旧,工艺落后,产能比较低,因此市场紧缺。首钢“盘条”、“带钢”、板材产量高,品种全,市场抢手。当时是“双轨制”,大部分钢材由国家销售;少部分钢材,按市场价自销,想买钢材需要求人搭伙;甚至原材料,比如“精矿粉”,都十分难买。
一方面,首钢承包。
首钢是率先“承包”的大型国企。每年上邀利润,要比“基数”递升20%;实现的利润按“6:2:2”分配;既60%上交财政;20%用于企业发展;20%用于职工的工资、奖励、住房、医疗等福利。
个人也好,企业也罢,有钱以后,难免显摆,大到建新厂,铺摊子;中到盖楼房,建疗养院;小到吃吃喝喝;都有些穷人乍富的样子。
那些年是“周大爷”当家。(指周冠五先生;这称呼,包含尊敬和亲昵。)
“一个将军一个令;一个和尚一种经。”企业领导,尤其是“一把手”,其性格、兴趣、爱憎等,通常在整个团队中起主导作用。
“周大爷”是山东大汉,性格豪爽、作用硬朗、爱憎分明,有强烈的钢铁情怀;平时爱热闹、爱烟酒、爱看战争和武侠电影;关心职工生活。
不知是“周大爷”指示,还是下属揣摩怹的心思,每年头春节,首钢要组织全员“会餐”,上至总公司领导,下至班组职工,都能品尝一顿免费的盛宴。(有些人,因为职务和工作原因,能吃好几顿。)
年终“会餐”煞是热闹;分许多档次;公司级在“文馆”大厅,号称首钢的“大会堂”;厂处级有时在“二招”,有时在机械厂;科级以下在本单位食堂。
我只参加过厂级“会餐”。北钢公司、首钢总公司的没看过。我厂的酒席分两种:“桌席”、“涮席”;前者,几凉、几热、整鸡、整鱼、肘子等,大概二十道菜;后者,以涮羊肉为主,有十来盘冷菜。(首钢各单位的会餐饭菜,品种数量并不一样;什么原因,我到现在不知道。)
酒席以班组为单位,每桌10人,白酒两瓶,啤酒、饮料若干。饮酒不限量,免费酒不够,可以自费购买。
由于单位人多,倒“三班”的多;所以“会餐”要持续若干天,小厂几天,大厂十多天。这些天,食堂既漂亮,又热闹。各单位抽调人员,主要是年轻女工,去食堂“帮厨”。她们穿得花里虎哨,统一的厨师帽、白围裙,扫眉打鬓,略施脂粉,舌靥盈盈。
食堂内外,装饰一新。外面插着彩旗,拉着横幅,迎风飘舞。内面,挂着彩灯、拉花,职工书画。厂文艺骨干,首钢文工团,时常表演。挺有节日气氛。
凡事有利就有弊。大“会餐”,也如此。
免费吃喝,同事扎堆喝酒、侃山、沟通感情,是利。然而也容易出事:比如,喝酒的起哄,容易喝“高”了;聊天有时变成“抬杠”,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爆起粗口。
这还是小事。当年首钢的工资、奖励、分房等,自成体系,主要由车间、科室的领导实施。比如,每年有30%的浮动升级;不仅是真金白银,而且关系面子、人缘等。
只要不是人人有份,就很难做到“没偏没向”,有些人就心情不爽。平时还能克制,一旦挑明了,既得罪领导,又得罪同事,自己也成了刺头儿。可是,一喝“高”了,嘴就没把门的了,陈芝麻、烂谷子都倒腾出来。
钢厂的班组人员多,一二十人;难免仨一群、五一伙;一挑开话头,各自站队,吵吵闹闹,甚至拍桌子、摔瓶子,不及时劝解,容易发生群殴。
如何让大家吃好喝好?通常这些措施----
设置“桌长”。每桌一名“桌长”,安排人员和座位。提前进行宣传,对有矛盾的职工,提前进行调解,不让坐得太近,并安排别人实时关照。
安排“监席”。首钢员工分“工岗”、“管岗”两类。“管岗”是科员以上领导,相对来说,组织纪律性较强,文化水平较高。每桌安排一名,明面上深入群众,沟通感情;暗地里把控场面。
领导巡视。当天有会餐的单位,安排一两位主管,在各桌之间来回转悠。一来,敬酒、上烟、说些拜年话,化解以往的矛盾;二来,及时发现问题,以免发生争吵。
设置岗哨。由厂安保科牵头,每天组织十多个志愿者,在食堂内外,站岗放哨。防止有人搅乱酒席,甚至趁乱仍砖头,砸坏门窗、车辆等。
……
某年会餐,我们桌的“监席”,是一名新来的大学生,文质彬彬,戴着金丝眼镜。他是我们车间的技术员,时常到班组来,有时检查修炉、修包,是否按规定操作;有时抽查“规程”的熟知情况。
老实说,班组职工对待“管岗”的心态,是矛盾的、纠结的:“管岗”有职位、有文化、有奖罚权,轻易不敢得罪;同时,他们用电脑、吹空调,牛皮轰轰,指手画脚,又难免“羡慕、嫉妒、恨。”
怎样心理平衡?常用的办法是“田忌赛马”,以己之长,克彼之短,让领导和大学生难堪。
“老粗”们有啥优势?真有一些----
敢说。缺文化不等于缺心眼。有些职工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其实坏水儿挺多。“大老粗”往往做为他们的遮羞布,脏话、粗话、片汤话,张口就来;大学生,有的没接触过底层文化;有的碍于身份,不能随便跟职工对喷,往往被挤对得面红耳赤。
能喝。钢铁工人通常酒量大,几乎天天喝,甚至一天整几回。我在脱硫的时候,一班六七个人,除我之外,个个都是酒仙。老邵,外号“邵八两”,意思是八两起步。大学生跟职工拼酒,往往被灌找不着北。
劲大。脑力与体力通常成反比。钢铁工人通常身强体壮。扛一二百斤,不在话下。比力气,大学生差得远。有时候,趁其不备,猛地一拍他肩膀,嘴里挺亲热:“兄弟,忙啥呢?”对方就痛得直裂嘴。
人多。一个车间二三百人,正式的“管岗”十来个,另外有几个“黑岗”,(没编制,俗称“以工代干”)。矫情起来,职工数量多、嗓门大,领导也发憷。
“杠头”跟“监席”杠上了。不知是他“人来疯”,还是俩人有过矛盾----
“杠头”:“你干吗来了?检查,还是抽考?”
“监席”:“给师傅们敬酒、拜年。”
“杠头”:“ 敬酒?你喝的啥酒?”
“监席”羞涩:“是饮料。”
“杠头”:“你是男的,女的?”
“监席”:“男的。这有疑问吗?”
“杠头”:“女的,我们啥话不说。男的,喝酒,别拿饮料胡弄我们。”
“监席”:“我喝不了酒。”
“杠头”:“不实在。不能多喝,可以少喝呀。半杯行不?三分之一行不?”
“监席”:“我滴酒不沾。”
“杠头”:“从来没喝过?从下生就没喝过?”
“监席”:“是的。”
“杠头”:“首钢‘三敢’精神是什么?”
“监席”:“敢想、敢干、敢坚持。”
“杠头”:“你都没喝过,咋知道不能喝?说不定比我们还能喝呢。来吧,招呼。”
“监席”:“别介。我闻不了酒味儿。”
“杠头”:“开始不习惯。喝几回就行了。来吧,你是领导,要带头践行‘三敢’精神。”
“监席”:“师傅,我真不会喝酒。”
“杠头”大笑,别人跟着笑。
“监席”有些尴尬:“不会喝酒,很可笑吗?”
“杠头”指着一人:“老隗,告诉他。”
老隗:“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
老唐抢话:“不对。男人不喝酒,活得不如狗。”
大家哄笑。
“监席”:“师傅们别见笑。我真不会喝。”
“杠头”:“骗人。别来虚头巴脑。”
“监席”:“没骗人。我挺实诚。”
“杠头”:“你会喝水不?”
“监席”:“会呀。谁不会喝水呀?”
“杠头”:“ 这不结了?会喝水,就会喝酒。张开嘴,往嘴里倒。有啥难的?”
“监席”:“喝酒跟喝水是两码事儿。”
“杠头”:“一码事儿,都是液体。”
“监席”:“酒精有毒,喝多了醉,再多了能喝死。”
“杠头”:“水有毒没有?”
“监席”:“干净的水没毒。”
“杠头”:“水也喝死。”
“监席”:“您开玩笑。”
“杠头”:“不是玩笑。水喝多了,也能死人。旁边就有水管子,给你灌两吨试试。”
“监席”还想争辩,大家笑着摆手:“你抬不过他。他是有名的‘杠头’。”
肥肠不是肉
“杠头”不光铁嘴钢牙、能言善辩;而且头脑敏捷、见竿就爬。“抬杠”被他运用得得心应手、机智风趣,给紧张脏累的工作,带来不少欢笑。
为班组争福利。
我们的工资变化不大,“月奖”每月不同。奖金的计算,有内部一整套规定;简称“包、保、核、挂”;其主要指标,是各单位“承保”的工作内容及完成数量。这一块,“贸易”的区间不大。(“贸易”,是协商、通融的意思。)
有几项指标,伸缩性较大:比如,“临时交办”,可根据难度、工作量给予适当奖励。比如,“团结协作”,出动人员、机械,帮助其他班组,配合设备检修等等,可以适当奖励。比如,领导表扬,根据领导的级别,工段、车间、厂部等;根据表扬方式,口头表扬、书面表扬;可以适当奖励。
这类俗称“软指标”;“操作性”较强。为什么设置这类规定;一方面,有利于工作,不然各守一摊,不管别人。有“团结协作”奖励;班组之间,车间之间,容易配合。
另一方面,有利于管理。总的来说,各车间、工段、班组的奖金,既要有一定的档次,又不能拉得太大;怎么调控?主要通过这些“软指标”来适当“找补”。
每月召开奖金会,通报本厂、车间指标完成情况,预计的奖励水平;各工段、班组的打分,预计奖金水平。此后,征求意见,适当调整分数。
俗话说:“会哭的孩子多吃奶。”所谓征求意见,调整分数,主要是看谁能矫情。我们班通常是班长提供数据,由“杠头”担任“一辨”(那些年,经常组织辩论比赛,选手分为“一辨”、“二辨”等。)
“杠头”通常不负众望,三说五说,就能“找补”回一些加奖,人均多拿三十、五十的。
用“抬杠”巧妙说“不”。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你必须接触的人,给你带来的感受并不一样:有些带来帮助、启迪、快乐;有些却相反,带来麻烦、困难,甚至物质和精神的伤害。
有人说,这还不简单?跟丫“撕”,断舍离。说着容易,真“撕”较难。
一来,天天在一起,工作互相交集,一翻脸,往后不好处了;二来,老国企是“铁饭碗”,人员调动较难,扣子越系越紧;三来,人都有三亲两故,得罪一个人,往往连带N个人;不定谁给你穿小鞋,长级、分房、疗养等受影响。
拒绝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杠头”发挥特长,通过“抬杠”,巧妙地推脱一些麻烦。
单位同事中,有一种行为让人“硌硬”,就是“巧使拙奴”,支派别人办事、跑腿。
“老高”就这毛病。
为啥叫“老高”呢?不是因为年纪,我们班十多个人,数他岁数小;因为他有钱。
他在外面搞工程、家装,应该挣了些钱;二十多年前,他就开“尼桑”。因为有“买卖”,所以时常“翘班”;作为补偿,他每个月请我们吃顿大餐,去有档次的饭店。那些年,石景山最牛的饭店,比如“金百万”、“大东北”、“甲鱼村”、“神农庄园”等,都是“老高”请我们去的。
老实说,我们对“老高”的心态,是矛盾的。
既有羡慕。人家年纪不大,却头脑灵活,敢“下海”闯荡,而且赚了些钱。有钱以后,时常请车间、厂里领导吃喝,说话办事有面子。我们虽然只是喝点汤,可是吃人嘴短,所以平时多少得“哈”着点儿。
也有不屑。“老高”有个特殊偏好,让我们不认同。他爱拉“帮套”,确切地说,第三者插足。
“老高”算是高富帅,一米八多,长方脸,五官端正,皮肤白皙,会开叉开、铲车;既有正式工作,又有自家“买卖”,唯一的缺点,就是发际线有点高。按说他找漂亮的姑娘不成问题。
可是他偏爱少妇,而且是有老公、有孩子、有档次的少妇。为了追求女方,他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钱财;有时东窗事发,男方纠集一些人,找到单位打架,我们还得帮着拉架、说合。
他是独子,有这种偏好,不仅把孙子给耽误了,而且父母跟着丢脸。他父母时常来单位,托我们劝说。可是“老高”有一套歪理,根本不听劝。
“老高”的另一个毛病,是爱支派人。张三,帮我办这事儿。李四,把这个捎哪去。大家心里不愿意,嘴上却不好拒绝。只有“杠头”会治他。
“三炼钢”的前身,是“试验厂”。
为啥叫“试验厂”呢?说来话长。
首钢建于1919年,名称几经变化,直到1958年,只有铁,没有钢。最早的炼钢厂,是求助“老大哥”援建的,已经选好厂址。然而刚挖地基,两国闹掰了,对方撤走专家,带走了图纸,想看咱笑话。
这反而激起了斗志。首钢人表示,不但要继续建设钢厂,而且要建最先进的钢厂。
炼钢分“平炉”、“电炉”、“转炉”三大类。当时“转炉” 炼钢属于高新工艺,国内缺少资料和经验。为了稳妥起见,先修建“试验厂”,是国内首家氧气顶吹转炉。最早的炉容只有3吨,后来扩大到6炉;由于炉子小,产量有限。
1992年,“试验厂”改建为“三炼钢”,三座80吨转炉,四台八流连铸机,年产钢近300万吨。
由于厂房扩建,有些生活设施受到影响。食堂搬到板房中,不仅饭菜品种少,而且场地狭小,冬冷夏热,就餐秩序也比较乱。
不讲究的人,就在板房凑合着吃;讲究的人,就去“大炼”食堂;那里品种多、味道好、就餐环境较好。就是路途稍远,来回半小时。
“杠头”常去“大炼”;“老高”爱吃“大炼”的饭,却好吃懒动,想让“杠头”带饭。
一天,“杠头”要去买饭,被叫住。
“老高”:“‘杠头’,给我带点回来。”
“杠头”:“带啥?”
“老高”:“带饭呗。装什么傻?”
“杠头”:“我以为带泔水呢。”
“老高”:“带泔水干吗?喂你?”
“杠头”:“你不是养狗吗?”
“老高”:“你狗哥嘴特刁,狗粮都吃进口的。”
“杠头”:“瞎讲究。你们哥俩一个毛病。”
“老高”:“别逗咳嗽,想着带饭。”
“杠头”:“我吃啥,你跟着吃啥。”
“老高”:“我不吃猪肉。最好是牛羊肉,鸡鸭也凑合,鱼不要,择刺麻烦。”
“杠头”:“为啥不吃猪肉?”
“老高”:“我回民。”
“杠头”:“别装蒜。你父母是汉民,你咋变回民了?是串秧儿,还是杂种?”
“老高”:“你管不着。按我说得办。”
食堂单有“回民”窗口,就餐需要证件,没证要么求人代买;要么跟人家对付。
“杠头”既不想求人舍脸,更不想给“老高”带饭,所以成心装傻。
……
“杠头”:“‘老高’,给你买好吃的了。怎么谢我?”
“老高”:接过饭盒,打开一看,鼻子差点气歪了,是卤煮火烧:“你大爷。我想抽你。”(你大爷,是当时流行的一句骂人话的省略语,隐去前两个字,一个人称代词我;一个动词X。)
“杠头”坏笑:“你不知道好歹。我排了半天队,又特意求厨子,不要心肺,多加肥肠。”
“老高”:“我不吃猪肉。”
“杠头”:“没要猪肉呀。”
“老高”:“肥肠是啥?长谁身上?”
“杠头”:“谁身上没有?你没肠子?”
“老高”:“我不吃。你成心捣蛋。”
“杠头”:“哎呀,哥拉呼了。你吃我这份儿。”
“老高”:“你买的啥?”
“杠头”:“油渣儿饼。”
“老高”:“这咋吃?”
“杠头”:“用嘴吃呗。你非往‘后门儿’塞,也没人拦着。”(“后门儿”,此处暗指肛门。)
“老高”:“你大爷。油渣儿饼是用大油烙的。我不吃猪肉;说几遍了?”
“杠头”:“你别装‘腌不绿’;吃了能咋的?吃坏了,吃死了,我兜着。”(“腌不绿”,俏皮话,意思是别装“腌不绿”的腊八蒜。)
“老高”:“去你大爷的。以后不用你带饭了。)
“杠头”:“算我倒霉。我先吃‘卤煮’,把油渣儿饼带回家去。”
“老高”:“你得便宜卖乖。白吃‘卤煮’,晚上不用做饭了,还甩‘片汤话’。”
“杠头”:“我把钱退给你。”
我们跟着起哄:“你这是骂老高。人家有大买卖,几角油渣儿饼值多少钱?这事传出去,老高咋在世面上混?你成心让老高丢人、跌份儿。”
“杠头”:“算了。看大伙面子,就不退你钱了。”
它就是鹦鹉
“抬杠”有时需要勇气、胆量。
俗话说:“百姓怕官儿。”为什么呢?一来,传统心理,直到现在“官贵民贱”的思想,还有一些市场;二来,官儿都有权,得罪了他们,轻则被训,重则被罚;三来,周边一些人,气人有、笑人无。你被训被罚,不光经济受损失,而且成了他们的笑料,弄得你灰头土脸。
因此有些人平时牛皮轰轰,杀七个,宰八个,一遇上穿官衣的,就尿了。
80年代中期之前,首钢只有一个炼钢厂,公司对钢产量抓得很紧。每年年初、年中、年底,都要开职工大会;领导动员以后,各单位的代表上台发言,表表决心。
职工代表都经过挑选,重要一条,就是口齿伶俐、高声大嗓。由厂宣传科负责组稿、审稿,并且提前试讲,避免到时“卡壳儿”。
即便这样,仍可能出“状况”。有个炼钢工,平时能干、能说。站在话筒前,浑身哆嗦,手里的发言稿,哗哗直响,念得丢三拉四,厂领导直翻白眼儿。
“杠头”敢跟“官衣”斗智半勇,让我们挑大拇指。
从根儿上说,这事与我有点关系。
我送给他一只鸟儿,没多久,让他放飞了。
鸟儿是另一个同事送我的。1986年,我从房山调到首钢时,就和他认识了,时常一起喝酒、侃山。他会“沾鸟”,每次能沾不少。这些鸟儿有的送人,有的自养,更多的是拿到“鸟市”出售。据说,每只几十元,甚至上百元。
人一喝酒,往往变得大方。他几次说:“老佟,我送你一只鸟儿;哄孩子玩儿吧。”
我说:“不会养。”
同事:“好养。喂点谷子、花生碎,黄瓜、青菜就行。”
我说:“养鸟挺麻烦,得会压音儿,还得天天溜。”
同事:“不用。你又不卖钱、不比赛。随便养,死了我再给你。”
我问:“你有啥鸟儿?”
同事:“好几种,黄鸟、点儿、贝儿、黑子、红子、皂儿……你上家去,看上哪种拿哪种。”
有酒友起哄:“你心不诚;你带班上来吧。上你家去拿,能空手去吗?再买酒肉、水果,不如直接上‘鸟市’,不用搭人情。”
同事:“老佟,别听他们的。我家的鸟,都是挑了又挑,拣了又拣的,‘鸟市’怎么比?哪天下夜班跟我去,啥也不用买。咱们关系好,一般人真不给。”
某天,我跟他去了,挑了一只“皂儿”,学名叫“腊嘴雀”,后来被列为“二级保护”动物,当时还没明确。
刚拿的时候,是很小的铁丝笼。“皂儿”个头大,站不直身子。我花十多块钱,买了一个圆竹笼,平时挂在阳台的晾衣杆上。
当时,我家住古城的“八千平”。这只“皂儿”挺活泼,爱叫爱跳,一些鸟食洒落到地上。由于住一楼,招来许多蚂蚁和小虫。
媳妇不乐意,叫我把鸟儿送人。“杠头”听说后,就连鸟带笼子要了去,给他儿子玩儿。
没过几天,他说:“老佟,鸟儿放了。”
我问:“为啥?那鸟据说值三四十呢。”
“杠头”:“它有神经病。”
我乐了:“瞎说。鸟能得神经病?”
“杠头”:“真的。它呆着呆着,突然乱捞乱淘,把鸟食弄哪儿都是。我喂它黄瓜,它把黄瓜籽都甩玻璃上,粘粘糊糊地,擦着费劲……”
过了几天,“杠头”说:“我再买一只鸟儿去。”
我问:“不怕洒食了?”
“杠头”:“那鸟放了,儿子不干。再说,现成的笼子,闲着也占地儿。”
我说:“这回挑只好养的,老实听话的。”
“杠头”:“瞎玩呗。主要哄孩子。”
某天,“杠头”一上班,兴奋地说:“我买了一只好鸟。你们猜,什么鸟?”
大家七嘴八舌,猜了半天,也没猜对。
“杠头”:“猫头鹰;俗称‘夜猫子’;学名叫‘鸮’;二级保护动物;不好淘换着呢。”
我们起哄;有的说:“武大郎养‘夜猫子’----什么人玩儿什么鸟。”有的问:“养它干啥?白给都不能要,这家伙晦气。”
“杠头”不当回事:“瞎玩儿呗。小的,刚初飞儿,看着挺萌,像只小鸽子。我试试能养熟不。”
有人提醒:“它是保护动物,公家知道哪行?”
“杠头”笑笑:“无所谓。鸟贩子要一百;我给了五十;玩一阵就够本儿。”
有人询问:“它吃啥?老鼠?哪找去?”
“杠头”:“不懂了吧?它吃得挺杂。猪肉、羊肉、牛肉都行;活物,蚂蚱、蜻蜓、唧鸟儿也吃;连鱼都吃。”
此后,“杠头”不时显摆“玩儿鹰”的趣事。
某周一,他一上班就唉声叹气。
我们询问:“‘杠头’咋了?你也有发愁的事?”
他苦笑:“猫头鹰没了。不过,我把几个穿官衣的也气得够呛。”他讲述起来----
昨天早上,媳妇带儿子去姥姥家了。他起来较晚,正在客厅吃早点,有人敲门。
四五个穿官衣的,堵住门口。
“杠头”:“你们干吗?”
官衣:“师傅你好。有人反映,你养了一只猫头鹰,有没有这回事?”
“杠头”脑子挺快:“没有的事。‘夜猫子’进宅,没好事儿。我躲还躲不及呢,怎会养它呢?肯定弄叉了。”
官衣:“你养没养鸟儿?”
“杠头”:“鸟,有一只,刚养几天。”
官衣:“什么鸟儿?”
“杠头”:“鹦鹉。”
官衣:“哪儿来的?”
“杠头”:“买的。河边的鸟市。”
官衣:“我们看看行吗?”
见挡不住,他闪开身:“看吧。阳台上呢。”
几个人观看,都乐起来。
官衣:“师傅,您今年多大?”
“杠头”:“养鸟跟岁数有关吗?”
官衣:“看你四五十岁了。不认识这鸟儿?上眼一看,就是猫头鹰。您看这脸型,这眼睛。”
“杠头”:“我是炼钢工人,不是动物园的。”
官衣:“这是保护动物。按规定要没收,并且罚款。看你不知道,就不罚款了。鸟儿得带走。”
“杠头”:“不行。鸟儿是花钱买的,又养了这些天;要拿走得给我本钱。”
官衣:“你买卖保护动物,还想要钱?”
“杠头”:“卖鸟儿的说是鹦鹉,外国品种,养好了会说话。你凭什么说是猫头鹰?”
官衣:“这么多人看着呢。”
“杠头”:“你们是一拨儿的,能不互相打掩护?”
官衣:“依着你呢?”
“杠头”:“请专家。找第三方做鉴定、开证明。这样没偏没向,心服口服。”
官衣:“较劲是吧?行。跟我们走,咱找专业部门鉴定去。丑话说头里,鉴定结果出来,咱可公事公办。”
在争执过程中,一些街坊邻居来围观。“杠头”无法退缩,只好说:“走就走。鸟不是我抓的,是买来的。我被鸟贩子骗了,能怎么地?”
“杠头”拎着鸟笼,被带到某处,几层楼的一间办公室,鸟笼放在阳台上。
有官衣打电话联系,请来人做鉴定。不知什么原因,对方迟迟不到。
到了中午,几个官衣去吃饭。临时找人陪着“杠头”。新来的是一个小伙儿,坐在电脑前忙活,大概是上网,或者玩游戏。
“杠头”计上心来:“这鸟得喝水了。”
小官衣看了看,犹犹豫豫。
“杠头”:“据说,它是二级保护动物。渴死了,别赖我。我向你反映了。”
小官衣:“门后有饮水机,你给它接点。”
“杠头”:“你离的近,帮着接吧。我先看看它有事不。”
小官衣起身接水。“杠头”趁机把纱窗推开了缝。
他假装说:“水盂碰丢了。你找个小点的东西,放到笼子里。”
小官衣:“它咬人不?您来吧。”
“杠头”:“咬人,厉害着呢。你小心点,我挡着笼口,别让它跑了,不好逮。”
小官衣一手拿水,一手打笼门。“杠头”故意抖动笼子,猫头鹰刚才还装睡,这时一看有空子,扑地一下夺门而出,三扑腾五扑腾,从窗户缝飞进楼外……
鸟一飞,“杠头”就来劲了;缠着小官衣赔鹦鹉儿。小官衣辩解,俩人吵吵起来;招来了几个领导。
“杠头”有理不让人,没理较三分。领导只好息事宁人,一劲说好话,最后派车送他回家。
“杠头”:“邻居真有多事儿的。大家多加小心;防火、防盗、防邻居。”
我们:“你老爱‘抬杠’,肯定得罪人了。”
“杠头”:“我扫听扫听;知道谁点的,天天甩片汤话,气死丫的。”(扫听,打听的意思。点,举报的意思。)
“杠头”,一位有个性,有故事的哥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