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于儋州,我是陌生的。但对于一个我无比崇敬的人,他却是刻骨铭心的。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苏轼被贬儋州,时年六十二岁。2024年3月13日,我来到了位于海南省儋州市中和镇的东坡书院,也是62岁。这也许是一种巧合,也许是冥冥中的一种偶遇,还是心灵中的一种契合。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苏轼在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五月,从儋州北返中原,途经真州游金山龙游寺时,写下的这首《自题金山画像》,回顾了自己坎坷不平,又连遭贬谪的人生。虽有自嘲意味,却是他人生的真实写照。
黄州、惠州两地,我都曾经去过。黄州因10年前去过,印象有些模糊,但读林语堂先生《苏东坡传》,尚能大概了解东坡先生在黄州的一些经历和作为,那些逆境中写出的千古诗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至今盘旋在我的心间,深深扎根。2023年3月,我同一干朋友到达惠州,寻觅了东坡足迹,写了拙文《惠州品酒》,知道那里也是东坡先生的伤心之地。而儋州的行旅,又一次让我内心压抑,为东坡先生之遭遇愤愤不已。因为先生被贬环境恶劣的海南孤岛,在“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中,只有幼儿苏过相伴,远离亲友,隔海茫茫,那是一种怎样的境遇。我不敢说透,因为先生当初也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苏轼,就是苏轼。这个被后人赞誉为千百年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文豪,在面临生死绝境中,没有消沉和退缩,而是以一种超人想象的豁达融入当地人民的生活,表现出了超凡的意志和非凡的胸怀。
苏轼在儋州三年,读书,著作,讲学,教化于民;打井,农耕,垦荒,酿酒,造福于民;特别是在儋州干旱缺水时,还发明了“干浴”,创造了许多养生方法。苏轼曾作诗《和陶劝农六首》,书写柳宗元的《牛赋》以及杜甫的诗,规劝当地民众改变不良习俗,垦地自种,还对自己幼子苏过发明的“玉糁羹”大加赞赏:“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酏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这种乐观主义的态度,彰显了东坡先生的豁达胸怀和面对苦难时积极的人生态度。
让蛮荒渐渐苏醒,孤岛不再寂寥,苏轼付出了自己的心血。
阴郁了数日的天空,今日终于渐渐明朗,带着多年的期盼和追寻,来到儋州东坡文化旅游区时,我的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登上一座现代气派的桥,仿佛跨越千年,远望一片椰林掩映下的古建筑,脚步顿时快了许多,因为东坡书院就在前面不远处。
东坡书院大门朴素典雅,五柱三间,歇山顶,红墙青瓦,内涵丰富。入门两侧,一侧有书屋,精致典雅。我刚入门,从书院的门里走出一队穿民族盛装的孩子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整齐地列队出来,口中发出琅琅的诵读声,我赶忙让道,目送孩子们远去。
据资料记载,东坡书院始建于北宋绍圣五年(1098年),书院坐东北朝西南,园内建筑按三轴线布列,主体建筑均布列于中轴线上,依次为头门、载酒亭、载酒堂、正殿、东西两庑廊,东轴线布列钦帅堂、西轴线布列陈列馆。这里原称“载酒堂”,是东坡先生居儋州期间讲学会友的场所。明代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载酒堂改称“东坡书院”;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重整修复东坡书院。民国时期,书院扩建为东坡公园;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国民革命军独立团重修东坡书院。1982年,儋县人民政府再次整容东坡书院。2017年7月,东坡书院正式纳入儋州东坡书院文化旅游区核心区统一管理。
东坡书院原名载酒堂。先生把自己讲学与会客的地方定名为“载酒堂”,可见酒与东坡先生有多亲近。先生取《汉书·杨雄转》“载酒肴,从游学”的典故命名,当时的心机与用意颇有讲究。载酒堂的建设,离不开与东坡先生挚友张中、黎子云的帮助。这里也曾是他们相会交流,一醉方休的地方。在当地,苏轼、苏过、黎子云三人之间的佳话,广为传颂。在载酒堂中,就有他们三人的塑像。东坡先生是酿酒专家,记得在惠州时就为当地酿造了美酒“罗浮春”,在儋州,酒更是他的精神存在。
其实,进入载酒堂时,先要通过载酒亭,这个建在水中的亭子,为重檐歇山顶式建筑,八角飞檐,共分两层,上层四角,下层八角,角角相错,各角翘起,呈欲飞之势。此亭设计精巧,诗意尽显。亭内有牌匾书“鱼鸟亲人”,寓意东坡先生在儋州,远离亲人,常把鱼和鸟当成亲人。
在东坡祠,也就是东坡书院内的大殿,我轻步缓入,不敢惊扰先生脸上那自信的从容和洒脱的气象。面对东坡先生闲适状态下的铜像,我深鞠一躬,表达对先生的敬仰。
大殿上方第一个匾额上高悬“海外奇踪”,这是清朝儋州知州罗栋材题写的,意指东坡先生在海南的行踪是一次非常奇妙的游历。在我看来,罗知州有些过于浪漫了,他那里知道数百年前东坡先生的苦难与不幸。也许罗知州也是在从另一个角度,褒扬了东坡先生的博大情怀。
“一代传人”匾额是清代书法家张绩所书。张绩是中和镇本地的进士,对先贤东坡先生与本地的贡献甚为感动,书院大门口的“东坡书院”四字,也是他书写的。大殿内还有一个匾额书“鸿雪因缘”,是由原广东省书协主席秦萼生书写,取自于东坡先生“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诗句。意在颂扬东坡先生流放儋州仍不遗余力传播中原文化,提倡移风易俗,推动社会进步。
书院的分轴线上还有东园,主要有钦帅堂、春牛石雕、迎宾堂和钦帅泉。走进西园,百花盛开,赫然看到一座东坡铜像,东坡先生头戴竹笠,脚蹬木屐,矗立于姹紫嫣红的鲜花丛中,座墩镶着汉白玉,正面镌刻有郭沫若的手迹:东坡居士。先生飘逸洒脱,毫无造作之态,尽展自由和自在之风。这座铜像和载酒堂中的镇院之宝石刻《坡仙笠屐图》记叙了东坡先生访黎子云,途中遇雨,借农家竹笠木屐而归,因穿戴不合风俗,遭遇众人嬉笑,以及和与妇女儿童嬉戏的情景,反映了东坡先生随遇而安,与儋州百姓和睦相处的品格。
对于东坡先生开办学堂,兴教化之功,书院陈列馆和众多石刻碑记多有记载。东坡先生在儋州传道,授业,解惑,甚为百姓喜欢,也深得东坡先生欣慰。苏东坡在《迁居之夕闻邻居儿诵书欣然而作》中,这样写到:“引书与相和,置酒仍独斟。可以侑我醉,琅然如玉琴。”当他听到邻居小儿的读书声,心中喜悦,比饮酒畅怀更有醉意。
东坡开坛讲学,培养了海南第一个进士姜唐佐,结下了终生师生情谊。先生曾在姜唐佐去广州应试前,在姜的扇子上写到:“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并对他说,待你将来高中进士,我在为你续足全篇。你此次参加科举一旦中举,那是破天荒第一遭。崇宁二年(1103年),姜唐佐北上京城参加会试,途经河南汝州(今临池县)拜会先生之弟苏辙,才知道苏轼已于1101年逝去。姜唐佐悲恸不已,拿出老师的题扇交给苏辙,苏辙见亡兄遗作,沉痛片刻,便在扇子上续诗:“生长茅间有异芳,风流稷下古诸姜。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锦衣不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力长。” 这首《苏辙续东坡题扇赠姜唐佐诗》,是苏轼苏辙合作佳品。当时,姜唐佐手捧题扇,热泪盈眶,毅然掉头回乡,不再追求功名仕途,继承恩师遗愿,隐居老家开坛讲学,终老一生。这一段千古佳话,至今感动无数人。
游完东坡书院,已是中午时分,离我们登船时间,不足两个小时。原本想在景区周边吃饭,然我仍沉浸在对东坡先生的浮想之中,一脚油门,就上了高速。在高速服务区用餐时,我就不断地遐想,当年,我们不知东坡先生在大海上漂泊了多长时间,才到达儋州。我们驱车开上轮渡,穿越琼州海峡,也只用了两个多小时。站在船头,远眺茫茫大海,遥想东坡先生当年,携幼儿苏过渡海,风高浪急,内心煎熬,又充满恐惧,当是何等痛苦!想我今年也是62岁,与当年六十二岁的东坡先生相比,又是何等的逍遥自在,满面春风。沧海之上,忍不住为东坡先生慨叹!
呜呼哉,“东坡不幸海南幸!”今日的海南繁华美丽,日新月异,儋州更是满眼锦绣。云海之间,我似乎看到东坡先生屹立船头,回望儋州,那峥嵘岁月里的三年星火,正化为美丽的花朵,绽放在儋州的土地上。儋州之幸,东坡之功!海南之幸,东坡永恒!
2024年4月27日三稿于广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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