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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煤仓(上)
作者:闯海老佟



各地都有“地标”;或山峰、或河流、或建筑、或树木、或古今名人。既是当地的“名片”;也是“乡愁”的载体。有些是公认的;有些却并未明朗。

谁是我们矿区的“地标”?没有官方答案,也没有民间共识,见仁见智,各有理由。

我家所在的煤矿,位于房山区河北镇,当年曾名列“京西八大矿”之一。

十里矿区既有前朝古迹,也有现代建筑。

古迹,主要有----

铁瓦寺。位于河北镇,始建于明代,清代多次修葺。正殿呈圆柱形,尖顶铁瓦,造型奇特;顶上铁瓦,共458块;与银杏树、龙泉并称“三绝”,属市级“文保”单位。

万佛堂。位于万佛堂村;始建于唐代,主建筑为石质的“无梁殿”,殿内墙壁上镶嵌有31块汉白玉石板,上面有明代雕像,内容为“南华三圣”的讲经场面。景区包括孔水洞、花塔、灵公塔,是国家级“文保”单位。

“王爷坟”,清代庄亲王的家族墓地,九代、13位庄亲王葬于此。庄亲王是八大“铁帽子王”之一,首代叫硕塞,皇太极的第五子。

“王仙洞”,包括庆寿庵。王禅,人称鬼谷子,战国时期的军事家、思想家,弟子有孙膑、庞涓、苏秦、张仪、毛遂等,传说曾在此修行。

现代建筑主要有----

运煤高线。确切地说,此时应该叫矸石“高线”。

房山曾是主要的煤炭产地,供应京津两市及华北地区;早些年交通不便,为了将煤炭运出山区,计划修建三条高线,从空中运送煤炭。

我们这段叫“坨红线”,起自坨里,经口头村、万佛堂村、半壁店村、黄土坡村、南车营等村至红煤厂。全长34华里,1910年竣工。50年代高线被铁路取代,主要设备被调往山西。

1962年,矿上利用一些设备,修建了矸石“高线”。全长两华里多,设有两座站台,下站位于“矸石坡”,上站位于“口头山”山顶。是国内高空缆车的“鼻祖”。

煤仓。建于50年代。有两处;小煤仓位于“矸石坡”,场地较小,主要用于汽车、马车运煤,另外供家属区用煤。大煤仓位于大石河北岸,主要是装火车;确切地说,它一组建筑群和三处很大的场地。六七十年代,有通往永定门的客车,早晚对开两列。

两用大桥。现称“磁家务一号桥”;建于50年代。造型奇特,桥身高大,桥面宽敞,中间有半人高的水泥隔栏;里侧为两股铁道,走运煤的“小火车”(电车);中间走汽车,可以对开两辆卡车;外侧为人行道,高出桥面一尺多。

80年代以前,“一号桥”是进出“河套沟”的主要桥梁,利用率很高,时常塞车,后来在上下游,分别修建新桥,老桥主要运煤和走人。

桥头,是矿区最热闹的区域之一。附近有商店(超市)、饭店、集市、车站、矿区大门等。我在矿上时,几乎每天都去“打卡”。有时站在桥上卖呆,有时下到河边戏水。

矿工礼堂。俗称“俱乐部”;建于80年代初期,此后的二三十年,曾是周边最高档的文娱场馆,矿上及周边学校、村镇,时常在此开会或举办文娱活动。

礼堂外形高端大气,内部设施先进。前脸两层,一层是休息厅;二层是放映室,有当时先进的“座机”,可以放映宽银幕电影。

我印象最深的,一是演《少林寺》,人山人海,一票难求;二是煤矿文工团演出,高英培、范振钰说相声,有一段叫《百吹图》;三是书画家范曾、李铎、李立声,光临矿区采风、创作,作品曾在礼堂展出。

中心食堂。位于井口前面,确切地说,是一组建筑的统称,由职工食堂、回民食堂、餐厅、操作间、冷库、菜窖、办公室等组成,占地挺大。

就餐大厅呈长方形,能同时供几百人就餐;迎面一溜窗口,出售主食、炒菜、凉菜、冷荤等等,另有小卖部,出售烟、酒、糖、茶等等。

……以上这些,谁能担当矿区的“地标”?估计各说各话,莫衷一是。

如果让我评选,首选是煤仓。四个原因---

高大显眼,造型奇特。仓体长一百来米,高四五十米。在几十年里,是方圆十几里最高的建筑。主仓呈“由”字形,前脸有两条斜长的皮带走廊,廊下有许多细高的支腿。白天,机器轰鸣,煤烟袅袅:晚上,灯火通明,弧光闪烁,离老远就很看见。

交通便捷,车马不断。煤仓位于磁家务村东口,既是该村的通道,也是进出“河套沟”的中转站。火车站,往山里通往大安山、门头沟;往外通往坨里、良乡、丰台。汽车站,往里通往“河套沟”的各村;往外通往天桥、房山县城。此外还有菜站、木料场、生猪收购点等。

人气很旺,信息丰富。煤炭是当年的主要能源,由国家统购统销;因此十分的紧俏。公家用煤要提前申报指标;私人买煤要凭“煤条”。运煤的汽车、马车、拖拉机、手推车,进进出出。高峰时要排长队。

青春记忆,终生难忘。我在矿上当过四年多临时工,在煤仓待了三年,几乎走遍了煤仓的各个角落。从17岁到20岁,最好的花样年华,是在此度过的。因此,对她不能不有所偏爱。

当时的煤仓分三个班次,叫煤仓一班、二班、三班。我一直在一班;经历过两任班长,孙贵旺、银延年。由于是矿工子弟,对同事们叫叔叔、大爷、婶儿、哥哥、姐姐、嫂子,很少称师傅,那样显得生份。

在煤仓,我干过两个岗位;第一个是“地沟工”。第二个是“矸石工”。

没在煤矿工作过的人,估计对煤仓缺少概念。即使矿区的人,也多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从记事起,我就常去煤仓。早些年,做饭、取暖主要用煤炭。矿上家属区的住户,每月要去煤仓“过煤”。因此,我时常去煤仓。

“过煤”,主要在露天的煤场上,虽然煤仓近在眼前,可是外人轻易不能靠近,更甭说进入其内部。因为,煤仓机械设备较多,工作节奏紧张,容易发生意外。有个姓燕的小伙,抄近道从煤车空隙间串行,被挤伤肚子,险些丧命。

所以,外人尤其是小孩儿,一接近煤仓,就会被轰赶,稍有迟疑,就会挨骂,甚至连踢带打。

煤仓有广义和狭义之分。

狭义,专指储煤的仓楼,分为三个区域:仓顶上部是皮带机、震动筛的厂房;中间是存煤的仓格,共有十多个,分别叫一号仓、二号仓等等。下部是装煤的长廊,一次能对进一列货车。长廊两侧有一些房间,供放煤、验尺、司乘等人员休息,存物。

广义,还包括罐笼、车场、煤场、脱水楼、沉淀池、化验室、检修小院等生产设施,以及宿舍、食堂、浴室、图书馆、小卖部、存车棚等生活区域。

地沟在罐笼底下,离地面四五米深。外人很少知道。

地沟有两个进出口,一大一小,一明一暗。

正口,离罐笼比较远,与煤仓的仓楼隔着几十米,在主控室对面。地沟是一段斜长的隧道,洞顶和两壁用混凝土浇注;多半埋在地下,少半逐渐地露出地面。

夏天时常在洞顶开班前会。开会有俩地方,一处是皮带走廊底下,昏暗、闷热、噪音大,大家不愿意呆;另一处是地沟洞顶,凉快、通风、居高望远。

走进地沟,是一条长斜坡,大约一百多米,上面通往煤仓;下通往地沟深处;路中间铺着一条单行的小铁轨,用来运输煤炭、矸石。

副口,在地沟尽里头,确切地说,是一个通风井;井身一米多宽,直上直下,墙上有简易的铁梯子,上下铁梯要手脚并用。竖井上端的出口,在罐笼厂房的后面。因为直上直下,所以很少有人爬这口。我当年懒而瘦,为了少走道,时常爬上爬下。有时坐在上口卖呆,有点地道战的感觉。

按照矿上的规定,临时工、家属工,各有自己的岗位,通常不和正式工“混岗”。

我为啥当上“地沟工”?是孙班长的照拂。他为什么对我另眼相待?至今也没弄明白。

煤仓三班倒,每班三十多人,分三大类:正式工最多,主要是操作设备,从事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家属工五六个,四五十岁的阿姨,拣小块儿的矸石。临时工十个左右,待业青年,主要是初高中的学生,也有一些轻微残疾、犯过事儿的子弟;主要是拣大块的矸石。

三类人分属不同的系统。正式工属于运销科;家属工属于“五七连”;临时工属于“劳动服务公司”。后两者,用现在的话说,叫“劳务派遣”。

收入也不同。正式工按级别拿工资,奖金。家属女工按出勤拿工资奖金。临时工没有工资奖金;工资分两块儿,一是计件,拣一车矸车给1.3元,按月积累;二是日工,有时班组人员紧张,抽临时工顶岗;按天支付工资。这两块相加,除去出勤天数,得出每人的收入。

当时各单位实行承包,包死工资奖金,添人不加钱,减人不减钱;所以尽可能少用临时工。孙班长让我盯“地沟”,对临时工有利,正式工却吃亏了。

我愿意在地沟干活。

一来工作相对轻松。主要处理超大块儿的煤炭和矸石,数量较少,通常一班也就能装几车。节奏比较悠闲。

二来准点下班。煤仓上的临时工,开机以后站在皮带两边,挑选矸石和杂物,数量较大。一班下来,少则七八车,多则十几车。矸石存放在料仓里,下班后要先装车,然后找验车的人计数、签字。通常要比正式工晚半小时。

三来人少是非少。地沟工两个人。俗话说:“俩人是伴儿,三人出岔儿。”说说笑笑,就把活儿干了,很少闹矛盾。仓上的临时工十来个人,时常“内卷”。

拐进洞口,顺着斜坡前行十多米,进入一段平道,一侧的洞壁往里凸出,形成一人多高的平台。台下停着两节矿车,一车接煤块,另一车接矸石。

登上五六级台阶,是一个操作台,长条形,十多平米,被一条溜槽从中分开。溜槽呈倒Y字形,钢板焊成,底板有很大的坡度,侧板倒八字形,高出台面。溜槽的上端伸在墙洞里,下端伸到平台的沿前,尽底下有闸板,可以抬起、落下,把煤块或矸石,放到下边的矿车里。

靠里侧墙壁有一个墙洞,洞口一米来高。洞上是罐笼,长圆形,能360度旋转,每次翻倒两节矿车。洞下是铁筛子,用十多条铁轨焊成,间隔一拃多,筛面长条形,带较大的坡度,整个筛子和溜槽,象硕大的斜立的苍蝇拍。

“地沟工”每班两人,通常一老一少。工作分正常与异常两类。

正常的工作是拣矸石。

原煤中夹杂着一些矸石。需要挑选出来,因为销售过程中,质检部门要抽查矸石含量,以此做为定质、定价的重要依据。煤仓的许多岗位,重要工作就是尽量减少矸石和杂物的数量。

大块的煤和矸石,被铁轨筛子拦下,顺着溜槽滑到地沟。我们把两者分开,放进相应的矿车。装满一车后,将矿车推到斜坡下面,挂上钢丝绳,打电铃通知“搅车房”,将矿车拉出洞口。煤车拉上仓顶,倒入大块仓;矸石车放到洞口岔道,由车头拉到矸石坡外排。

异常的工作主要两项,清筛子、处理掉道车。

清筛子的次数较多,分随时清或停车清理两种。

随卡随清。一节矿车装1.3吨原煤,煤块、煤沫、矸石、杂物混在一起。倾到时挤挤插插,一些大块、杂物卡在筛子缝里。不及时清理,就会越堆越多,影响罐笼转动。

罐笼翻煤时,我们要趴在洞口观察,发现卡料,就用钩子钩、钎子挑。钩子、钎子是铁头、木把,后柄长两三米,清筛子有时省劲,有时比较费劲。要会用巧劲,顺着煤块、矸石的缝隙,或扎、或挑、或钩,把它们化解开。

停车清理。费劲,紧张,有些危险。

有时大块多,卡料严重。就打电铃通知罐笼,一声急停,两声减速,三声恢复正常。

罐笼停车以后,两个地沟工,一人从墙洞钻上去,爬到筛面上,用大锤、钢钎,清理卡料。另一人在洞口,接递工具,帮着观察提示。

上筛子清料身子站不直,脚也踏不稳。筛面既倾斜,又光不出溜地,脚要踩在横梁上,一手把着别处,一手抡锤、扎撬。卡料时常突然散开,有的掉到筛下,有的滑到地沟。人要及时躲闪,不然磕手碰脚,甚至掉到料仓里。

地沟筛子的下面,是一个四五米深,倒方椎型的煤斗,存放着十几吨原煤,尽下头是给料机,像硕大的铁簸箕,在电机的带动下,一前一后地把原煤推送到皮带机的尾部,不断发出“咣当--、咣当”的推煤声。

站在筛子上,不光能看到煤层的下滑,而且能感到四下都在震颤,真有些吓人。

停车清理的次数不太多,平均一班两三次。

清理地沟筛子,通常由我来操作。一方面,我年轻瘦小,当时身高一米七多,体重只有50多公斤;另一方面,我是临时工,总要冲在前头。

矿车掉道,主要赖“搅车工”。开“搅车”比较轻闲,却需要经验和细心。

“搅车”安在煤仓前脸的斜坡顶上,一边是电机,一边是滚筒,司机看不到地沟里的情况,只能通过放绳的距离和速度,判断情况,调节转速,矿车很容易掉道。

我们班的“搅车”,通常由柳师傅操作。他四十来岁,圆乎脸,白白胖胖,梳中分头,有点像《小兵张嘎》里的胖翻译。我们叫他“柳墩儿”或者“墩儿哥”。

“柳墩儿”能说会道,曾当过井下的队长。他的家在房山县城,每天上下班要往返五六十里,骑自行车比较辛苦。有一天上白班,他骑车下大坡,不承想,路上横着一根圆木,想刹车、跳下来不及了;车子从圆木上蹿过,俩轱辘墩成半圆形,人也摔出老远。因为总想调到县城;可是矿上不放,所以干活有点心不在焉。

一节重的矿车两三吨重。处理掉道比较费劲,通常是找一些木条、石块,垫在轱辘前面,用“搅车”往上扽。一般就能重新上轨。

如果扽不上去,就得用笨办法。用木杠子撬,找两根碗口粗,一米多长的木杠,架以石块上,几个人有的用力往下压,把轱辘压到高出铁轨,另外有人用杠子往里别,让轱辘重新入轨。这活需要再找人帮忙。

工作之余,听孙班长侃山。

怹六十来岁,二几年出生,中等个,圆乎脸,黄白净子,爱戴旧军帽;家住半壁店村,离村里的供销社不远。我只去过孙家一次。

孙家是半壁店的老户。怹见多识广,经历曲折,年轻时背过小煤窑,熟知周边的风土人情,逸闻趣事。我们爷俩相差四十来岁,却很聊得来;确切地说,主要是孙大爷述说,我充当“捧哏”。

同样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眼里,印象可能不同。在我看来,孙大爷性格随和,风趣幽默,知识丰富。不知为何,他有点不合群,喜欢在地沟里呆着。

地沟墙洞的两边,各有一个简易床。孙大爷喜欢歪在床上,抽烟、打盹。煤仓一个月倒一次班。中班、夜班,我俩扎在地沟里闲聊。我十六七岁,懵懵懂懂,好奇心比较重;喜欢向怹请教。孙大爷知无不言,给我讲过很多生活知识、民间故事和人生体悟。可惜的是,我当时不太走心。如果记录下来,许多是写博客的好素材。

白班,我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孙大爷仍呆在地沟里,一个人抽闷烟。

我常去的地方,是罐笼休息室。

一间很大房子,沿墙搭着一米来高一圈板凳,可坐也可躺;中间有个铁炉子,炉口老坐着大铁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矿上的老师傅,普遍有两大爱好:喝浓茶、卷“大炮”。后者就是抽“旱烟”。侧墙和后墙有两扇窗户,可以眺望井口和车场的方向。

屋里很热闹,也很呛。除了开罐笼的两人,把钩的两人;还有电车司机和旗工、井下跟车的、化验室的,拉煤的,路过的。少时五六人,多时十几人,一起喝水、抽烟、侃山。

他们爱抽“大炮”,而且爱抽劲儿大的;有的装在铁盒里,有的腰挂烟荷包。烟叶,通常是集上买的,是老乡们自己种的,口感、劲道比较好。通常是,甲一边吸,一边啧啧夸奖:“不错。劲道适中,口感柔和。”于是,周边的人纷纷说:“我也尝尝;要好也买点儿。”

几个师傅吞云吐雾,边抽边喝。他们美气了,屋里却空气浑浊,不光呛嗓子,而且辣眼睛。

我们为啥往哪儿凑?去听师傅们侃大山。为啥往听他们瞎白话呢?一来,年纪轻轻,头脑空空,听啥都新鲜;二来,当时矿区消息闭塞,人们活动范围小,对外面的了解,主要靠道听途说;三来,当时的宣传分官家和民间两大类,官家总是慷慨激昂,催人尿下,民间则丰富多彩、风趣活泼。

人都有四好:好为人师,总想为别人指点迷津。好炫耀显摆,比别人见多识广。好刷存在感,观众越多,闹腾得越带劲儿。好支派人,自己该做的事,想方设法让别人代劳,既显得人缘好,也觉得比别人聪明。

聊天的内容,一是亲身经历,当过兵,出过差,在别的单位干过,互相显摆;二是民俗民风,介绍家乡婚丧嫁娶、打井盖房等风俗;三是神狐鬼怪,闹狐仙、鬼打墙、狼叼小孩、死者还阳,等等;四是少儿不易,俗称“色迷传”。有的直白粗俗,有些荤笑话、荤迷,也透着幽默智慧。

印象最深的“侃爷”,有三个人,两男一女--

庄师傅,外号“庄瞎”,大高个,瘦长脸,一只眼有毛病。怹以前走过“小窑儿”,赶过马车,爱说爱笑。主要讲解放以前的煤窑趣事。里面有一些史料、风俗。据怹讲,当年年轻力壮的男人,走“小窑儿”比后来当矿工还滋润。当时背煤是计件儿,按重量给钱。有钱以后,吃喝嫖赌,随便招呼,不光没人管,“窑头儿”还鼓励。

老实说,我当时对煤矿的习俗没啥兴趣。跟庄大爷套近呼,有个不便言说的原因,怹闺女是我的同班同学。80年代初,一方面社会风气还不太开化;另一方面我长相一般,家境又贫寒;得不到女生的青睐。借着去庄大爷串门的机会,和庄女生搭几句讪。

银班长,中等个,小方脸,小眼睛,脑门皱纹较深,头发自来卷儿,四十多岁。他会武术、摔跤、拳击,擅长繁育鸽子。老家是河北省阜平县人,后来随父母闯京城,在天桥一带生活多年。据说曾是南城一带小有名气的“顽主”。60年代中期,他们城里来的“混混儿”,被押到矿区接受改造,有些人就留在各矿工作了。

我们管他叫银叔。他幽默风趣,喜欢热闹,慷慨大方,常讲老天桥的趣事,武林的传奇,年轻时过五关、斩六将的壮举。是真是假,无从考评。当时吸引和震住一些人。我时常跑到他宿舍玩儿,晚了就住下。

苗阿姨,中等个,五十出头儿。虽然在煤仓,粉尘较多,却总打扮得干净利索。她解放前在风月场所干过,后来安置到矿区;她会唱民歌、鼓曲,其中不乏“窑调儿”,《送情郎》、《自在不自在》、《十朵鲜花开》、《寡妇十二月》等等。老实说,初听这些歌曲,真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

听师傅们侃山,虽说不用花钱,却也得有所表示;主要是帮着跑腿儿。

另一项重要活动,是“放眼色”(色,读社)。地点,主要是“翁井”上面。

与女生的矜持、羞涩相反,我们对美女的喜爱,直白、热烈,甚至粗俗不堪。工余时间,几人相约,并跟领导打个招呼:“我们去看绝色了。”领导大都说:“去吧,去吧,别走远了。”

“翁井”象涵洞,也象简易的立交桥。桥洞里走人过车,洞顶有小铁道,过拉煤的小电车。洞顶两侧有半米来高的护墙。我们或坐或靠,一边吹凉风、晒太阳、侃大山;一边踅摸过往的行人。


-------残留的翁井。当年人气很旺


别看“翁井”简陋,却人来车往,非常热闹。行人中,有“磁中”的学生;有磁家务、半壁店、黄土坡的村民;有“后勤”、“采石场”的军属;有矿上的家属;还有来矿上办事的,走亲访友的各色人等。

这其中不乏美女。当时的女生很少化妆,天生丽质,健康开朗。我们管“盘靓、条顺”的女生,叫“绝色”。对来往的女生,品头论足,真是一大乐事。有时遇到熟人,停下来聊几句,细听美女们说笑,观赏美女的表情手势,心里美滋滋地。

小男孩爱犯坏,有时说情话撩妹,有时扔石子。由于我们穿“窑衣”,分不清颜色,再加上黑头虎脸地,外人认不清是谁,所以言行就比较放得开,胆小的美女花容失色,胆大的姑娘又骂又跳。

俗话说:“煤窑炭厂,活儿脏,人也脏。”确实有道理,矿工说笑,通常不离“下三路”。有些师傅和家属女工调侃时,不光言语轻佻,而且动手动脚。

为什么会这样呢?有主观和客观两种因素。主观上,矿工们普遍文化偏低,也不爱读书,普遍缺少谈资;客观上,到处黑呼呼地,没法看书、看报,再加上体力消耗大,男女比例失调,聊“下三路”,可以放松身心,缓解情感饥渴。

……

我在地沟的快乐生活,只持续了半年多,被一场口角突然打断了。

一天,孙大爷端着饭盒,蹲在罐笼厂房的外边,刚要吃午饭。来了一个张大哥,瘦高个,长方脸,小眼睛,满脸的疙瘩;因为眼睛细小,看人有些屈呼(迷缝着),所以外号叫“瞎高粱”。他快步走到老孙面前,跟他掰扯起来,没说几句话,就大吵大闹起来,问候老孙的祖宗十八代,每句话都是你妈开头,引来众人的围观。

闹了十多分钟,张哥被人拉走了。挨骂过程中,孙大爷始终没还嘴。他笑笑说:“这几天上火了,不想吃东西。这通骂真败火,真解气,让我食欲大开。还有人骂吗?抓点紧,谁骂我都听着;别客气呀。不骂我开吃了。”说完,连吃带喝,把饭菜统统吃掉了。那表情云淡风轻,令人难忘。

我们班除了孙大爷,还有俩副班长:一个老许,四十出头,人高马大,说话有口音,外号“许大马棒”;另一个小韩,二十出头,中等个,圆乎脸,蒜头鼻,头发自来卷儿。三个班长的关系如何,班组同事如何站队,我一无所知。

煤仓归运销科管。这事惊动了科里。几天后,孙大爷被调出了班组,去看自行车。从矸石坡调来银师傅,接任了班长。老许的副班长后来也免了,换成了姓李的小伙。

班长有班长级,奖金也比组员高,还有分派工作,审批病事假等职权。副班长没有班长级,奖金比组员略多。所以,班长一职,有些诱惑力。

老许住在煤仓宿舍,经常和同事一起抽烟、喝酒,称兄道弟。孙大爷每天回家,会过日子,加上岁数大了,人缘差点事。我猜想,可能是孙和许闹不和,许想取而代之,组员有的向孙,有的向许?张哥带头倒老孙吧?

孙大爷一走,我就被轰上了仓顶,和临时工们合在一起,开始了另一段的工作。

我们上下班,多是步行,有时为了省时省劲,就扒回井口的矿车。骑自行车的时候较少。因为当时自行车是稀罕物,父亲、姐姐净骑车办事、购物。所以我去煤仓车棚的次数并不多。每次去存取车,都和孙大爷闲聊一会儿。

80年代中期,我离开了矿上,先到房山的坨里铁厂,后到石景山的首钢,最后跑到曹妃甸。90年代中期,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也离开了矿区。

这以后二十多年,我没回过矿上,没再见过孙大爷。80年代初,怹就快60岁了;按时间推断,孙大爷应该早做古了。怹对我的照顾,至今难忘。我俩在地沟里工作、闲聊的情景,不时浮现眼前。

孙大爷,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怹,在我心中,永远是一位慈祥、随和、风趣,值得缅怀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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