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军同志的《林间笔记》是本很有特色的散文集。一翻开目录,便把我带进芳草萋萋,林木葱绿,百鸟啁啾,高山流水般的绿色画廊里。冯小军把书写绿色作为自己一生追求的目标,深入基层,走进林区,写出了许多好的散文作品,他的这一坚守,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精力,直至今天,他还在力所能及地坚守着,写作着。冯小军的《林间笔记》出版后,受到专家学者的广泛好评,作者久远的目光,更让读者赞叹不已。2013年5月该书荣获第六届全国冰心散文奖。
冯小军在《北戴河的林海》一文中写道:“我是一个不怎么爱凑热闹的人,所以来北戴河并不一定非要选择夏天。春秋冬三个季节我偶尔也来北戴河,看海,也看山,看野生动物,也看林木和花草。”我感觉冯小军的写作是一次次走访,时时驻足,处处打量,《林间笔记》是靠脚板子“走”出来的。
由于作者穿太行过燕山多次在林间行走。养成了辩赏花草树木的喜好。《常绿树 落叶树》描写了松柏树与杨柳树的生存方式,文中运用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儿”“吐故纳新”“收缩阵线”“牺牲局部”“千年柏、万年松,不如老槐歇一工”“永葆青春”等词汇。比喻常绿树和落叶树的生长规律,十分贴切、形象,让读者学到了林木知识,且记忆深刻,令人回味。他利用暑假,组织了一次到林场参观的夏令营活动,由“老林业”向孩子们讲述的林木分类学,使每个孩子都很感兴趣。冯小军说:你们看看那棵树,你今天看是这个样子,明天看还是这个样子,甚至你去年看得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好像就没有生长一样。可是它每时每刻都在生长。“生长的缓慢”让树具有了艺术家的气质。树其实是不在乎什么艺术家的,当然也不会向艺术家气质靠拢,倒是艺术家应该向树学习,不能计算时间,年月都无效,就是十年有时也等于虚无。艺术家应该向树那样成熟,不勉强挤出自己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夏天终归是会来的……这番话讲的很有哲理,让我知道了树风格,也让我知道了什么是防护林、用材林、经济林、薪炭林。冯小军是以传播绿色为己任的践行者。
在人生的行旅中,冯小军就像一个深情的回望者,他用埋藏心灵深处的记忆承载关于生命与时间的思考。读《林间笔记》,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仿佛跟随作者一起乘着记忆之舟在时间的长河里逆流而上,追寻那曾经泛起生命涟漪的物事;就像打捞起沉沙的折戟,细细磨洗之后,辨认人生的过往。如作者在《滦河散记》中记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当民工的情景。那是修建大黑汀水库,他的工作是用小胶轮车从沙场往工地上运河沙,一人一辆车,一车要拉一方多,往返一趟十余里路。歇工时没有任何娱乐活动,除了偶尔到村子里遛弯儿外,最大的乐趣就是到滦河边看风景。他愿意修水库的原因就是为了伙食好点,能吃顿饱饭。读到这里,我很容易联想到自己的经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在石家庄文化用品厂当工人。为了能吃饱饭,我宁可调出车间,在厂里烧锅炉。那时,锅炉工按壮工供应粮食,每月45斤;而在车间干操作工则按学生供应粮食,每月30斤。因不够吃,父母经常补贴我,但她们的定量更少,干部每月28斤,家属每月26斤。
作者曾去过坝上高原、东山林场、木兰围场、塞罕坝。那里的一草一木已成为他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在《热草颂》中写道:“我与热草之间有一种亲密关系,我因为喜欢而关注它,才能够更好地发现它。我感觉到我眼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热草啊?树林边,庄稼地边,学校操场边,遥远的野地更是它的家园。面对它们蓬勃蔓长的场面我常常发呆,发出感叹,钦佩它顽强的品性。”《林间笔记》包括《后记》在内的60篇散文,每一篇都是一幅画,每一幅画的主色调都是“绿”,有深绿、浅绿、墨绿、淡绿、豆芽绿……养人眼目滋润灵魂,所有这些,林区职工是付出辛劳的。因此,东山林场的护林员老李、井陉县林业派出所的老张、桑干河畔基层林业站的老崔,还有那些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在密林深处穷得娶不上媳妇而患抑郁症的、那些因生活没规律而患胃病、关节炎的老林业职工,都是他心中的牵挂。《去看一片落叶松》中,作者写道:“老李身子高挑儿,精瘦,穿在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肥。一把大手迎过来,我俩握在了一起。我感到粗造。像蒙古栎树皮一样硬实。”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生活在深山密林中的工人、农民、向导、技术员的情谊。
可以说,如果不到实地考察,如果不把身心投入生活怀抱,如果没有爱岗敬业的奉献精神,如果不是对赞皇县刘家沟杜过秋老人的那份深厚感情,能写出催人泪下不忍再读的《树比人亲》吗?
他的每篇文章运用了细腻的白描写法,使自然界的植物、动物、飞禽都活脱脱地展现在你的面前。如《鸟的乐园》中,他写道:“密林深处偶尔会传来“滾儿呱、滾儿呱”的声音;“叽喯儿、叽喯儿”的声音;老远的地方也会传来“咕——咕咕、咕——咕咕”的声音;还有时常出现的“咯嗒、咯嗒”的声音。听得出来,那不会是一只鸟儿,起码也有两三只,像是因了什么事情在急促对话;偶尔也会传过来“哇、哇”的叫声,或“嘎、嘎”的叫声,我估计那是临时飞过这里的鸟儿传来的。这样的鸣叫时常出现间歇,传来几声,安静一会儿,一会儿又持续地叫上两声。”读后如身临其境,好像我们正行走在鸟的乐园中。
我很羡慕冯小军这样的作者,能在林业厅供职,除了读书、写作,还在各地行走,一边工作一边进行山野考察。这就不仅是书面来“多识于花草树木之名”了。不但考察森林,而且联想人世;不但在家乡冀东地区,而且在江南在塞外,在云贵川的原始森林地区探访;不但在国内调研,而且到林木资源丰富的日本、北美洲、东南亚、澳大利亚考察,学习别人的先进技术与管理经验。他从一年四季的物候读出了许多种树木的形状、用途。我也羡慕许多生长在乡村的作者,他们从小“贴近”自然,能叫出花草树木的名字,能道出它们的习性。曾读过文学评论家、杂文家蓝翎的文章,初以为这个笔名取义于七品县官的顶戴,后听说有位熟悉他的作家问他为什么起一个乌纱帽式的笔名,才知道这是他家乡一带的一种鸟,有一根漂亮的蓝翎,啊,原来如此。错怪了。
书中提及,七十年代的滦河水面宽阔而清澈,能看清水中的游鱼和水生植物。作者告诫我们不能老是污染空气,污染水体,污染土地……我们对大自然的犯罪,不会永无止期。在受够了上天的惩罚后,我们这些犯罪的人类终须回头。来珍爱大自然,珍爱天生的万物。然而,还没有等到遗患我们的后代子孙,即使现世,我们已经遭遇了空气、土壤、水这些我们人类必需品的严重污染,以及由此带来的许多物种的消亡。
冯小军的《林间笔记》,大都是写花草树木在人间的际遇,如《错位柳》中“地缝已经不见了,但柳树错位的情形还是明显的。”有一位老人面对被折断的一颗大树流下了眼泪;有一个孩子看着被狂风连根拔起的大树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这是唐山大地震给树木带来的灾难,树木看到了人间喜怒哀乐,看到了匆匆过客,看到了沧海桑田。但他更力图恢复各类植物的主体性,写它们不同的来历、品性,它们并不是为了人类的实用或观赏而存在的,作为天生万物的大地之子,各类植物各有自己生存的权利,它们是跟人类平等的物种。大地春回草木知,它们有自己的知觉,跟春江水暖鸭先知一样,甚至这些动植物可能比一般人更敏感于自然界的哪怕微妙的变化呢!
我从冯小军的笔下,感到他对这些花草树木的珍爱,这是一种可贵的人性的感情。富贵的妄人祈愿长生,而不存如此奢望的普通人,却自拟于草木,他们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看那些低工资,低养老金的退休职工把,他们养护着那些并非多么“值钱”的草花,却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像对待周围的邻居一样。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平民情感。我们侈谈人类是万物之灵,其实我们村庄、我们城里,我们小区的花草树木,跟我们同为地球上的居民。冯小军的《荷与邻》认为我们人类与荷花是邻居,通篇贯穿着人与自然万物平等的思想,他写道:“我盼望荷与其他植物群英荟萃,与周边的动物友好相处,我们在荷塘中游历时也其乐融融。”甚至:“荷塘已活在我心中,我已活在荷塘之中,荷塘将永远和我生命同在,并成为我慰藉灵魂的最柔美的风景。”我以为的确应该这样,我们周围的动植物跟人类一样,全都是这个地球上物质和精神文明的一员,难道不是吗?
我和冯小军一样喜欢植物,特别是树,所有的树,连树的影子也喜欢。
“生长的缓慢与长成后的精彩”这句话说的是树。我出生的时候,父母随手在房前插了一根柳枝。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那柳枝就成了一棵大柳树。柳树长得不算缓慢,但柳树长成后也自有它的精彩。少年时代,我曾经站在田野,想象自己会站成一棵树。这个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一直没有搞清楚;现在想起这个念头,还有点惊讶。成年以后,我一直想写一本书,名字就叫《树》。我知道自己写不出来,没那学问,但直到现在还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一个吸引力从未衰退的愿望。作为补偿,我积累了不少别人关于树的文字,有时候只是片言只语,也弥足珍贵。冯小军同志的这本《林间笔记》让我大开眼界,它在我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读王世襄的书,我发现自己其实辨不清“狗”与“犬”。读冯小军的书,我发现自己辨不清“柳絮”与“杨花”。学然后知不足,我感觉自己认识的花草树木不多。《林间笔记》这样文笔优美的博物散文集,帮助跟我类似的读者补上了这必要的一课。综观冯小军的写作,可以说他一直在遵循“文以载道”的文学传统,所载之“道”即尊重自然,敬畏自然,保护生态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大道。
本文发表于2014年11月5日第35期《读书爱好者》报、2015年第3期《高教论苑》杂志、收入散文集《梦里开花的青草》河北人民出版社2016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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