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么伟大的作品,都保持着对小人物的巨大同情与关怀。所有个体生命的总和,我们称之为社会。世界就是由一些一旦消失,很快就会被人忘掉名字的人组成的,我们都是渺小的人,或许没有存在感,但我们的存在,却弥足珍贵。
左志国是一个心怀慈悲的散文家,他是一个凡人小事的采撷者,每一个人都像一株草,结结实实地生长在他的文字中,借着他的心光,凸显出品格的可贵与命运的嗟叹。左志国尽管是一个传统散文的传承者,但他客观、公正,不带主观色彩,又颇有“零度写作”的影子。
他非常喜欢细碎地讲述故事,那些零零碎碎的事物都有独特的意义,他如实写来,既不装饰,也不浮夸,几乎是白描的手法。他从不煽情,文字很淡很淡,淡到只有心思细敏,又擅长从文字外发现余味的人才能和他产生共鸣。
他只是想从记忆深处,打捞出一些值得怀念的瞬间,那些也是历史的一部分,一个小小的侧面——那也是我们曾经历过、回味过、怀念过的,就像秋天里的几片落叶,它们也有绚烂的颜色。
生命中最亲的莫过于家人,每一个家族不论大小,都有一段可以铭心的记忆。左志国从一本销煤薄上追寻家族的历史,那是颠簸、坎坷、辛酸的一段旅程,是生命卑微到极致,咬着牙生存的一段过往。民国二十三年的销煤薄,与民国二十二年拖家带口到井陉谋生的姥爷一家,形成上时光的重叠。上面一个简单不过的数字,对应着姥爷面对死亡的威胁,在至暗的隧道中抡着镐头挖掘的场景,他挖的不是煤,而是命。《穿越销煤薄》穿越的不是一段悲惨的历史,不是万人坑,而是迷茫又无助的一家老小,是生命竟然可以如此之轻的一段感叹。母亲老眼中闪动的泪花,含义是复杂的,在那个时代,能够活下来,是怎样一种奇迹。
左志国写人物,总是追求简练,但简练并不意味着单薄,他笔下的人物颇为传神,深得古代文学经典描摹人物的真传。《一把毛毛呼》中用“毛毛呼”这种火一燎就消失的野草来形容村中的那些草芥,其间没有一个字提及同情,情感克制得如同没有感情,但是细品,能够看到纸面之外滔滔的泪水。“六叔”是一个卖给外村当儿养,却又饱受虐待的孩子,他的童年几乎都是不想回忆的阴影。几经磨难逃走后,幸遇好心人收留,作为一个外姓人,成了村里响当当的人物。偏偏这样一个义气又勤快的好人,不幸被刮断的高压线电死,“最后以这个悲壮的意外,结束了传奇而又平凡的一生。”左志国写“六叔”这个人物时,既贴近又拉远,贴近了写他的经历,拉远了感叹他的命运。在近景中我们看到“六叔”的隐忍、坚强、善良、仗义,在远景中看到他的命如纸薄,同时形成一种压抑的、无法言说的痛苦,这种艺术效果有很强的沧桑感。“老半块”左志国用了很简短的话就将其命运的悲惨写明白了,“人生有三大不幸:早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一个人只要摊上一样命就够不幸了,可是黑哥三样都摊上了,而且还远不止这些。” “老半块”的悲惨命运在左志国的笔下几乎是轻描淡写,没有一笔渲染,似乎并不想让读者去同情他。这正是左志国的巧妙之处,他本意并非写命运悲苦的,而是为了写出“老半块”那种巨大的坚强,妻子、儿子、女婿都是猝然离世的,令他猝不及防,但他挺住了,没掉过一滴眼泪。这是一个不向命运低头的人!他父母双亡,却视四叔四婶为亲生父母,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堂哥是个低智儿,他无怨无悔地照顾其一生。当感觉自己身体快不行时,毅然寻了短见,他受过那么多苦,都忍了下来,并非他不热爱生命,只是不想拖累女儿。他给女儿留下一笔钱,毫无眷恋地离开这个世界。左志国用很短的篇幅,用笔记体的写法,将“老半块”的一生写得荡气回肠,这是一个英雄,这是一个有燕赵风骨的侠义之士,他平凡而又不凡,读者从他身上同样能读到“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
左志国刻画人物,入木三分,并且能够写出人物的复杂性。更可贵的是他的文笔,他用戏谑嘲讽的文笔来写一些小人物,但文字背后,我们看到的却是巨大的悲哀。鲁迅戏谑阿Q、孔乙己、祥林嫂,并非为了讽刺,他更期望读者带着巨大的同情心去审视他笔下的这些小人物。左志国亦然。《送葬的礼炮》全篇活脱脱是一个喜剧,开篇就写一个不姓马的“马三堂”年幼时如何调皮捣蛋,如何搞恶作剧,长大后却是一个有责任心、有担当的汉子。打了一辈子光棍,奉母至孝的“马三堂”在瞎眼的老娘去世后,突然觉得失去了人生意义,两次自杀,两次被救。不成想,哥哥贪图便宜,买了半布袋“二踢脚”,怀疑哥哥为他准备后事,竟一病不起,几天后就离开了人世。这个喜剧颇似小小说,有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局。在读者哈哈一笑之时,我们可曾想到,“马三堂”为了谁而活?他连老婆孩子都没有,这一辈子,似乎就是为了照顾母亲而活的。他是一个善良的人,除了小时候那些调皮捣蛋,他上对得起母亲和哥哥,下对得起妹妹。妹妹是疼他的,知道哥哥一生不易,如果不是历史原因,哥哥应该是一个幸福的人。文本之外,如果我们没有为“马三堂”洒下一些泪水,便没有读懂左志国的深意。散文的结尾,是耐人寻味的一笔,他哥哥贪图便宜买的炮,真的成了“马三堂”送葬的礼炮,只是“人们抱怨炮的质量差,说二踢脚飞得不高,声音不厚实,听起来脆生生的。”这个脆生生的炮成为“马三堂”人生的最后一笔戏谑,他死了,也是那般轻,没有几声沉重的响炮。这种轻,于我们而言,却是那般沉重。
左志国笔下的小人物形形色色,尽管他也有不少写景色、写民俗的散文,但最精彩的,无疑还是写人物的这些。那些边缘化的小人物,总能深深触动我们的心弦,升腾起一曲《二泉映月》的悲哀。《王兰虎》开篇就奠定了主人公的命运,他的出生是爹娘的一个失误,从此他就被涂抹上了边缘化的色彩。娘把他送人没送出去,劳累而死。他拿着布央求婶子补补破裤子而被拒绝,他好不容易娶了媳妇,大闺女争气,考上了大学,有钱的姨家却不肯多借给一些钱,导致大闺女失去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为了多挣俩钱,冒着风险下煤窑,却被失控的采煤车挤成肉饼。因为贫穷,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边缘化,既使这样,死神也不肯放过他,仿佛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左志国用一句问话结束了全文,“王兰虎、王兰虎,前世今生,你欠了谁的?”而我们给不出答案,他善良,他不欠任何人。他可怜,却没有人帮他。他预感到了危险,却还是躲不过死神,他的悲哀,我们甚至无法评价。而社会中,还有多少被边缘化的小人物,在阳光的照射下,脸上浮现出难言的悲哀。
《香菊》是《王兰虎》的姐妹篇,小时候便被算命先生断言“克夫”。香菊可谓是心如天高,命如纸薄的女性代表,明明学习成绩很好,却被迫回家务农。高考制度恢复后,眼睁睁地看着成绩不如她的同学一个个考上大学,自己却三次名落孙山。稀里糊涂嫁人后,明明生了三个儿子,是众人艳羡的对象,偏偏儿子长大后丈夫半身不遂,她一个弱女子,拼尽了全力养家。累到干不动时,坐在地头痛哭。丈夫死后,她嫁给了不断帮她的“老臭小”,帮她给大儿子、二儿子盖了房,娶了妻,偏偏好日子就要来临时,“老臭小”也半身不遂,撒手人寰。之后和根柱搭伙过日子,根柱又以同样的病离世。小儿子在外面打工时,不幸摔死。一个极其要强的弱女子承受了不该承受的一切,被村里人不断说着风凉话。我们甚至不能用“命”字来概括香菊的一生,她不幸,不是她的错。如果说王兰虎是被社会边缘化的小人物,那么香菊就是被命运边缘化的小人物,他们都承受了不该承受的。左志国书写这些小人物时,保持冷静的、拉家常的口吻,轻轻讲来,而笔墨之外的意义,却重重落下。
所有微小的事物,在巨大的社会里,如涟漪般轻轻荡漾,轻轻消失。他们没有留下什么,只留下一篇篇可悲可叹的故事。这些独特而新鲜的小故事,犹如《聊斋》,尽管没有鬼神,却有一双隐形的手在操控着他们的欢喜与悲哀。他们太弱小,风微微一吹,就会歪到一边,经不起命运的折磨。
这本不厚的散文集,凝聚了作者无数的眼泪。“满纸荒唐语,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一个优秀的作家,一定是关照那些弱小的生命的。而文学的厚重,也正是体现在那些小人物的辛酸中,不论是传统文学,还是现代文学,他们都构成了写作的主体,并一再以卑微之躯,为我们的文学贡献丰厚的素材。无论哪一个作家,都有理由向他们致以深深的敬意。
作家邓迪思简介:评论家,河北省文联期刊联盟创联部主任,《小小说月刊》执行主编。
作家邓迪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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