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枣很特别,因为它很会骗人。尤其是跟它不大相熟的。我前天在西山森林,就亲眼目睹了它制造的一次恶作剧。
走在前面的,看情形,跟我们一样,是一对夫妻。一前一后,使他俩分开的,是凹凸不平的一截山路。路的两旁,枝枝杈杈,密密匝匝,叶子绿的葱茏,树干却干瘦。像是码着的一堆堆柴禾,遇到火星,随时就能“嘭”的一声。又像是还没来得及梳理,挓挲一头乱蓬蓬的黄毛。如果有那么一棵树,不仅树干挺直,黄灰色的果实,簇满枝头,虽然“黄灰色”黯淡,前头又挡着好几层。眼球,还是被牢牢地抓住了。
“那是什么果子?”“是小黑柿子。”在女人面前,男人愿意显露身手。“应该是脆的,柿子现在是可以吃的。”
看来是我错了。半山腰,也有这样的树,一粒果,恰好掉在一块尖石上,果肉袒露红蓝色,肉质紧实。不像是柿子。果树个子本来就高,又站在高的坡上,加之有构树,挡着做掩护。挨挨挤挤,一簇簇,像圆溜溜的一个个小脑袋,几个小家伙凑在一起,像在悄悄话,“看他有啥能耐。”想摘,的确不容易。男人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左手拽住最近的一枝,拼了全身地力气,往怀里拽,右手终于够到了两个。他的手稍一松,歘的一声,树枝即刻回弹回去。揩揩上头的浮土,男人塞了一个到嘴里。半晌,默不作声。恰巧,迎面来了俩上山的男人。大概跟他交面时,他的窘态,被一目了然。要么,就是远远听到了刚刚的话。
“那是黑枣树。现在涩得很,怕是还会有毒。待到冬天下了雪,果实才熟。”
一边的男人也帮着点头,这俩人的年纪大约在五十往上。应是经验之谈。“有毒。”涩麻的舌头,突地打个寒战,条件反射,唾出嘴里的东西。两片嘴唇旋即转化成刮毒器,“呸”“呸”“呸”……并且,“呸呸”的声音和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紧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赶尽杀绝,切断毒性的蔓延。手里握着的那颗,也早早的扔掉了。丈夫气一点没有了,也跟着“呸”掉了似的。悻悻地跟着女人,一步一步下着山。
圆圆的,浅黄,分明是柿子的初始。叫小柿子似乎并不为过。我也曾听说,市面上的确有一种黑柿子。只是,数量稀少,应属柿子界的新贵。落草在这等沙石混杂的沟沟坡坡,大概不会。黑柿子通体乌金色,色泽鲜亮,个头饱满。而黑枣,到老熟,像暮年的老人,体态越来越娇小,皱皱褶褶,灰不溜秋无光泽。落了雪,大地白茫茫一片。一粒粒黑枣,悬在枝桠,像极了倒挂的“七寸金莲”么?我多想亲眼来看看。遗憾的是,过了十月份,森林防火,会关闭所有的进山通道。兀地,不由分说,想起我的姨姥姥。满头银发,着着黑大襟袄,一脸慈祥。
“给姨姥姥送去吧。”我娘的一嗓子,冲向我们中的每一个,眼神却似乎笃定了我。是娘偏心我,还是姐姐们让我小呢,我可没工夫花费心思。撒丫子,奔在“送吃的”路上。
一盘炸糕,一碗放了肉的爊菜……孝敬给姨姥姥的,比平常略微变了点花样。当然,姨姥姥每次都不会让我空着碗回去。起身,下地,出了堂地,开了双耳柜,抓出一把零吃。要是有黑枣,姨姥姥的话会格外多。
“黑枣,俺孩儿,慢慢放着吃哦!”“黑枣。少吃几颗哦!”“慢点儿跑。”
姨姥姥的喊声,颤颤巍巍,追着钻进我的耳朵。絮絮叨叨,缠着我不放。“桃养人,杏伤人,黑枣树下埋死人。”农村流传着这样的谚语。
黑枣沙甜。我小时候,一大冬天,是见不水果的。只有盼到过大年。我会见到黑枣,红枣。它们也曾经鲜灵灵地挂在树上,只是因为我们这里实在太冷了,所以,它本自是“水果”。红枣更水润些,价钱自是要比黑枣贵,个头也大。一颗红枣能抵好几粒黑枣。细微的差别,是瞒不过我娘的“会算计”——黑枣耐抓握。除了大年初一五更,瓜子,水果糖,花生,红枣,黑枣,大大方方摆上桌。但那时,心红得很——顾着拜年——挣压岁钱。眼睁睁错失一次想吃嘛吃嘛。初一一过,稀罕玩意就惜护在了堂地里的大红柜。我娘说,我们就像一个个小家雀,伸着红啵啵的嘴,啄着她的心肠。所以,黑枣成了我娘的心头所爱。“黑枣多吃不好。”名正言顺,意思意思。黑枣香甜我们的日子又长一些,更长一些。其实,黑枣号称“营养仓库”,营养甚是丰富,这些,我娘并不知道。黑枣,有香,又甜,足够了。
黑枣在草本典籍中常称为“君迁子”,其药性:甘、涩,凉,《本草纲目拾遗》中记载:“(君迁子)止渴,去烦热,令人润泽。”具有清热解毒、健胃消渴、收敛化痰的功效。药食同源是一把双刃剑。适度最好。因黑枣单宁含量较高,吃前,不能空肚子。
黑枣,学名君迁子。柿属,君迁子种。又名软枣、豆柿、牛奶柿、丁香柿。
说九到十,它的根脉是柿子科,跟枣反而扯不上关系。叫“枣”不是“枣”,黑枣的特别,是显而易见的“名不副实”。
黑枣,无论在山谷林缘,灌丛中,还是住宅旁,黑枣树的根,都狠狠地扎下去。再单薄贫瘠的土地,都无可奈何它。而柿子树,与它血缘亲密,身子骨却娇气得很。土质、气候,哪一个不称合适,要么中途退场,或是早早夭折。黑枣树,便充当了柿子树的砧木,情愿为它委身,甘心做它的“嫁衣裳”。柿子树,如同插上飞翔的翅膀,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红遍天下。秋末初冬,红叶如火。风劲叶落,柿实殷红累累,如同一张张红彤彤的笑脸,喜刷刷的,惹得一脸严肃的冬日,不禁美了,美了。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黑枣树,是无名英雄。
黑枣,现在的孩子们,大多是浑然不知它的。那天,我的小外甥,举着黑枣,问我,“这是桑椹么?”怎么能怪他们呢。他们生活的时代,实在是太幸福了。一年四季,真正的水果,都不缺了。水嫩嫩的,用不着掐,汁水自溢。五颜六色,香气袭人。鲜美,活泼,生动,活色生香……谁还会抬眼或是钟情,灰头灰脸——皱巴巴——着实“不上眼”的黑枣呢。而我,之所以念念不忘,大抵是因为,“小时候吃的东西都是最好吃的。”幸而,还有柿子在,风姿绰约,妖娆着它丰满的理想。人间值得。我想,黑枣,终是功德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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