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搜索引擎不发达。人们闲谈间难免为些事情产生争议。有时面红耳赤，有时相持不下，往往等不及回去查资料，就当场叫起板来，非分出个对错不可。由此，“打赌”应运而生。

 这个“赌”字，与“黄赌毒”无关，不过是生活中为求真相而开的一种玩笑。

 还别说，这真是解决争论的一种好方法。要不然争来争去，莫衷一是，搞不清真相，弄不清真理，有时热闹一阵还放过去了。一说“打赌”，双方都认真了，各查证据，多方求索，最后答案一亮，只认对错，谁也不能以势压人，不分年龄老少官大官小谁横谁胳膊粗。你说多公平！

 我的最早“赌局”，可追溯到中学时期。

 记得当时发表了一批毛主席的新诗词，我抢先背过。课间时在教室里就当众大声背诵起来。那会儿不叫秀，叫谝，也是显摆的意思。

 “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

 “霸王鞭”。一同学（为叙述方便，姑且称其阿甲吧，以下故事中人物依次类推）纠正道。

 嗯？我马上就蒙了。以我当时水平忽觉得霸王鞭用这里似比霸主鞭更好些？莫非真背错了？

 阿甲很肯定他的说法，丝毫没有退让之意。我也正在兴头上，当然不甘示弱。看有了争端，其他同学马上围拢过来。北京孩子好起哄，一阵狂呼乱喊，定叫见个高低。

 “打赌！打赌！”

 我其实并没有百分百把握，但是架上去也下不来了。脑子里飞快运转，搜索支撑观点的论据。唰！眼前一亮！平仄！对，平仄！毛主席诗很讲究平仄的。用霸王鞭虽好，但平仄就不对了。我坚定了获胜信心。

 有人自报奋勇当证人，确定输者买西红柿请全班同学吃。中午同学在校吃饭并短暂休息，都不回家的。

 午饭前证人就拿到了证据，当众宣布了结果。阿甲愿赌服输，午饭后掏钱请客。俩跑腿的撒丫子呼啸而去。那会儿物价确实便宜。买了17斤西红柿，论堆撮的，掂了满满一大桶。我印象中阿甲拿了1块钱还给剩回了点。全班同学吃得那叫一个高兴。教室欢腾，声震楼道。好几个班的都跑来一探究竟，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输赢不是个问题，关键是搞清了主席诗词准确原句，我并没有洋洋得意，记得阿甲也丝毫没有沮丧之意。我还在大家一再要求下把那批几首主席诗词逐一背了一遍，带着表情身段，更是掌声雷动。西红柿餐成了诗词朗诵会。

 后来长期在机关工作。机关干部是个高素质群体，闲聊一般海阔天空、国际国内，上下五千年，今后一万年，高大上得很。为“打赌”准备了丰厚的素材。

 印象深的有两次。

 一次加班之余，在某文字处室闲聊。该处处长（称阿乙吧）兴致勃勃地说道：宋教仁！国民党二把手，他就是宋氏三姐妹的父亲！我吓一大跳。哎呀！简直天雷滚滚了！我说：不是吧？但阿乙咬死不松口，非说他亲眼在哪本书中看得分明，记得牢靠。我这次把握大多了。因为对民国历史向来关注，而且以前在报社工作时还就同样问题与一位编辑大姐有过争论，专门查对过资料的。

 事情发展下去当然是都坚持己见进而约赌，输者请全处同志每人一盒冰淇淋。时间拖了一段才找到依据。阿乙大度超出了想象。他心悦诚服，还主动扩大了范围，邀来了另一处室的同志。两处同志欢聚一堂，加我一共13人，他跑去买了13盒冰淇淋。大家高高兴兴吃着。我乘机给普及了一下民国初年的一些历史知识。

 宋教仁，生于1882年。字钝初。湖南桃源人。1904年在东京结识孙中山，后成为同盟会的主要领导人。是公认的宪政、议会方面的专家。1912年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后，宋教仁受孙中山委托负责全党领导工作。1913年国会大选，带领国民党大获全胜，在沉迷于即将组阁的幻想时，同年3月20日被北洋军阀势力暗杀于上海火车站。

 宋嘉树，生于1863年。字耀如，教名查理·琼斯，生于海南岛文昌县，祖籍能远溯到河南安阳，据说远祖是北宋名相韩琦。宋嘉树原姓韩，名教准，不满12岁时就过继给堂舅，随其到美洲谋生，跟堂舅改姓宋。他21岁时神学院毕业，被派回中国传教。经人介绍，娶了上海培文女校高材生倪桂珍。他们的几个儿女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留下了深深印记。其中就有著名的霭龄、庆龄、美龄三姐妹。（有关知识可参见拙著《民国初年》）

 你看，俩宋不说隔着十万八千里，一万八总还是有的。

 另一次争论发生在小卧车上，在场仨人。关于一位原大军区政委时任军科院政委的某将领军衔问题，我和一同事（称阿丙吧）有所争议。他偏说是中将，而我记得已升了上将，各执一端。司机就地取材被任命为证人，机关附近新开了个甲鱼汤馆，谁输请一顿甲鱼汤。过后忙就把此事放下了。一天阿丙兴冲冲主动跑我办公室来，说咱们去吃甲鱼吧！我输了！我说你查了？他说查不到，我给军科院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门卫。我说门卫能说清？他说那门卫说该将领每天从我门前过四趟，肩扛个上将牌牌，那玩意他能随便戴啊！当晚3人高高兴兴去甲鱼汤馆每人吃了一个小王八。

 前述阿乙阿丙的做派，还是颇令人称道的。阿乙不觉有什么丢面子，既然承诺就敢于担当，认为输了不丢人，不认账才丢人。还不藏不掖，让更多人闹个高兴，使大家增长了知识，还增进了友谊。阿丙自己悄悄查了不说结果谁也不知道，过段时间没人提就算过去了，谁再提起还可倒打一耙，这么点小事我早忘了你们还记得，也太没风度太没劲了吧云云，也没啥可说的。但是他认为尽管是玩笑，也以小见大，重要的是言而有信，既然约了就是当众以双方信誉为抵押，是个人诚信的重要组成部分，主动兑现，天经地义。这境界，说起来还真有点难能可贵呢！

 其实所谓“赌局”，充其量是场游戏。内容一般不涉切身利益，赌注不会大，无非请周围人吃点啥喝点啥最多一顿饭。赢钱输房子，没那么傻的人。我经历的几次，同学同事间不仅沒有因此造成隔阂，还留下了历久不衰的佳话。细琢磨起原因来，还真有些道道。

 双方都有强烈的求知欲望。不管事大小，只要搞清了一个知识点就是收获，就是大家共同的胜利，其实本质上只有对错、不存在输赢问题。较真精神什么时候都是应当提倡的。

 双方都有好的心态。真相只有一个，输赢并不重要。说输也是输给真理，服从真相。所以都豁达大度，赢得起输得起，输赢都凸显好人品。大度以求真知而不以胜人为目的。赢的一方不能得理不让人，不要咄咄逼人、就地挖坑、不依不饶，是否兑现承诺听凭自觉，一旦有人觉面子拉不下来不愿兑现就以不了了之为好，为无关宏旨小事伤了和气得不偿失，毕竟人胸怀有大有小，不能划一。输的一方讲面子，更要讲真理。虽然上升不到“契约精神”、“缔约自由”、“违约行为”等高度，毕竟也是当众信誓旦旦，没白纸黑字，也在人心中记录在案了。本着服从真理、以理服人原则，不可输了内容，再失却风度。大家都以宽阔的胸怀，与人为善的态度，对事不对人，就能把事情控制在玩笑范围之内。

 作为看客、观众，也就是周围人，不管双方胜负，都能旱涝保收。跟着沾光，还能长知识，知真相，得实惠，受教育，是最大受益者了。他们对这种游戏，只嫌其少，不嫌其多。

 说了半天，别光说过五关斩六将，不说走麦城。你打赌就从来没输过吗？

 细想想，还真没有。这主要是“诸葛一生唯谨慎”使然。如无绝对把握，旁人再起哄，我自有一定之规，赶紧挂免战牌，无非先落个怂，也比没把握输了强。但事后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枉白争一场。

 任何人知识都有盲点，任何人记忆都有误差。我们一方面应强化自信心，“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另一方面，也不能过分相信自己的记忆与判断，更不能过于自负、固执己见。通过一个小小游戏、玩笑，甚至一点小“惩罚”，使人记住这一点，也很有意义。

 但是有一次，我却和对手打了个平局。

 那发生在我与同事阿丁之间。阿丁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是主席诗词，我当即果断否定，因为主席所有公开发表的诗词我全能背过，哪有这俩句？双方以请在场同事一顿饭设局。自感此次稳操胜券，哪知揭晓时，原来是口音问题闹了误会。阿丁说那两句是朱熹（宋代）诗词，而我强调那不是主席诗词。朱熹，主席，音同字不同，我没赢他没输。饭还是要请大家吃的，他抢着付钱我没争过他，只好过后同范围又请了一顿。同事们连聚两次，皆大欢喜。

 看来有时“打赌”只是个媒介、幌子，同事朋友间变着法子找茬聚聚、热闹热闹，才是真实目的啊！

 随着现代科学技术飞速发展，智能手机、互联网发达，各种搜索引擎普及，这样的玩笑也逐渐退出人们的生活。闲谈中有所争论，杠还没抬起来呢，旁人捏把捏把手机，就查出结果了，相当于人手一部百科全书了。当众一念，哪还会形成什么“赌局”？这是以前人们做梦也想不到的。恐怕再有“打赌”，也仅限于对未来事物发展趋势的预测判断了吧。

 正是：闲谈争对错，胜负见格局。于今指尖动，一览已无余。

  2018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