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收组马上要下来了,县级政府紧锣密鼓,开会加压,县长压乡长,乡长压村长,村长局长压校长,一片热火朝天层层忙碌的迎检景象。工作精神是五加二、白加黑。工作结果是不换面貌就换人。
验收的时间在一天天迫近。真是愁煞了村里小学的张校长,虽是政府行为,但直接查的是他的工作啊。硬件投入需要太多的钱,投入不足,并不是他最发愁的,因为钱能贷、能借、能赊、能垫、能拖、能骗。乡长会上说过的:施工单位垫一点,教师工资借一点,商店门市赊一点,关键时刻骗一点。总之,投入必须到位。让张校长发愁的不只是这些,这些有政府给顶着呢。最头疼的是孩子们的人数不够,人可不是马上就能造出来的啊。
于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就在白天黑夜里展开了。人数不够,有办法,首先让老师们在档案资料上造花名册。每个老师分几十个指标,造姓名,造得头疼,想不起来啥名字了,就填写现成的,比如刘晓庆、程琳、周星驰、陈佩斯……等等。反正领导也不细看这些,平时的追星,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年轻的老师们不用思考就能埋头填写,直到人数够了为止。纸上谈兵,半天就搞定了。
可是,必须要与真实的人名相对应,花名册上有的人,教室里也必须有这个活生生的人,孩子们有的随爹娘打工在外就近入学和择校到外地就学去了,这可不是小数目,让他们回来?痴人说梦吧。找村长说?村长大老粗一个,更是干着急,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校长五十多岁了,毕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苦思冥想,终于有了一个貌似可行的办法,和村长一说有办法了,村长满脸的皱纹登时就舒展了,“快说,什么办法?”张校长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的说了,就是把邻近的中心小学学生借来,他们班容量比较大,把名字借在咱们的花名册上,村名改成咱村,家长姓名也抄过来。一共就借用三两天,家长们有意见了,你给他们村的村长协调做好思想工作,这个事你去协调。中心小学校长那儿我去协调。如果检查来了,就说请假了,一个班里有三两个请假的也正常,关键是要提前造好请假条。咱们把借来孩子们的名字平均分散到其他班级里,几年级的孩子就不用考虑了,三年级的个子大一点的也可以插到四年级五年级,只要人数够了就行。“好办法!”村长说,那你们赶紧编写新的花名册吧。
于是乎,刚写好的花名册又作废了,老师们又开始加班赶写新的名单。这还不够,还要让借来的孩子们记住新的名字和规定好的父亲姓名,为了怕到时候露馅儿,战前准备,要事先彩排演练一下,提问孩子们记住了没有。村长的孩子也在中心小学就读,这次也给借来了。老师问村长的孩子:“说说你爹的名字叫啥?”孩子问:“哪个爹?”老师一瞪眼:“假爹,不要真爹。”中午放学时,村长见到校长就问:“我怎么不姓王又姓李了,啊?” “呵呵!”“呵呵!”两个人都会意的笑了。
校长仍然在发愁。
借来的孩子还是不够,虽然充实了一些虚数,与督导验收规定的普及程度万人口入学率的实际人数几乎还差一个班,咋办啊?
张校长心里又琢磨上了:没有课桌凳,可以到外县邻近的学校去借,人也可以借啊。这个想法在脑海里一闪,马上就给村长说了。村长赶紧给校长又是递烟又是倒水的,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儿了。“你真行,是咱们村的功臣啊。”校长说:“人我能借,但是你还要找大解放汽车拉人啊。”“外县的让你借吗?人家能借你图书、仪器,能让你借人吗,不是一个县的啊。”“估计会的,因为前年检查验收他们,也到咱们这来借图书了,这叫互通有无,资源共享。”“那就好,汽车没问题,还有啥?”几十个孩子来了,中午还要吃饭,你还要找两个厨师,两口大锅,在学校的后院埋锅造饭,大锅菜让他们吃饱啊。村长说:“行行行,没问题。给他们记上工,司机和做饭的工钱都到年底给他们算。”还有啥事吗?”
“有,旗杆坏了,不能升旗。还有就是天寒地冻,孩子们还在冻着呢,窗户玻璃都坏了,需要换。”“这个这个,不好弄,旗杆别管了,我想办法。糊窗户纸不能过关吧,换玻璃,这个你想法去。”校长一听,总算解决了旗杆的问题。就不敢再说什么了,知道村里也马上也拿不出钱来。
第二天,村长还真是在心,扛了一根大竹竿子来到了学校,说:“把旗插在上头绑紧,检查来了扛出去往铁橛子上一别就行了,刮风下雨了还能扛回屋里嘛,省事儿。又省钱,也砸不到孩子们,安全第一啊。”校长一脸的无奈与苦笑。
不知啥时候,灰暗的天空飘起了雪花,寒风刺骨。看到孩子们的小手冻得通红,张校长心疼得眼泪差点儿落下来。村长让自己想法的,不能再给村里添困难,村里的干部成年也开不上支。于是张校长就瞒着老婆到信用社以自己的名字贷款三千块钱。给教室窗户安上了玻璃。三千块钱,当时可是他一年的工资啊。
门窗还有破损的,七透风八透气,张校长又把家里的一千块钱也拿了出来,把个别教室破旧的门窗进行了更换与维修。孩子们笑了,老师们笑了,村长也笑了,张校长的老婆却哭了。那是为儿子定亲辛苦攒下的钱。孩子的婚事咋办啊!
这天,验收组终于迎着风雪来了。最忙的就是张校长,一大早没有打扫自己房上的雪,就匆匆到了学校。张校长今天特意穿上了老婆刚给他做的一身深蓝色的西装,看上去年轻的不少,很精神。到了学校,先是催村长,催问到外县拉学生的解放卡车出发了没有?带个大帆布,下雪了让孩子们头上顶起来,别冻着人家的孩子,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啊。又催促做大锅菜的厨师来了没有?还催问老师到街上卖酱油醋的人家里借来了干电池喇叭了没有?学校解说词广播还急着用呢,千万别误了大事。又催教师们外借的图书盖上章了没有,体检证明伪造好了没有?实验记录造好了没有?别用一个颜色的笔,一定看上去是真的才行,假的做好了就是真的了。
忙得焦头烂额的张校长,低着头仍在想着哪里还有漏洞,总觉得还有啥事没有强调,突然一拍脑门,问班主任,孩子们从家里带来的小凳子统一油漆后写上编号了没有?小凳子是学校买的,给孩子们强调了没有?千万不要说是自己家的,不然就统统露馅了。为这,还专门进行了演练,老师问村长的孩子:“你这小凳子是谁的?”“不是我的。”“对,继续说。”“是我爷爷的。”“嗨!怎么给你说的?就是记不住?爷爷的也不行,只能说是学校的!”
班主任又让孩子们从家里弄来了花盆,摆在教室的窗台和煤火台上,真是面貌大改观啊。张校长心里想着:一定会验收过关的。可孩子们不高兴了,一看五颜六色的小凳子给统一油了漆,是不是就变成学校的不让搬回家了啊。小孩子也是一脸的疑虑。
早上八点半,校长拿起一根细细的小铁棍子,走到院里的一颗老槐树底下,敲打着挂在树上的一尺多长的半截钢轨,“当当——当当——”清脆而急促的上课钟声就响起来了,催得人心慌慌的。上课了,孩子们依然在扫地擦玻璃,老师们依然在忙着闭门造车,编写实验记录,因为根本就没有仪器,怎么实验?仪器也是刚借来的。解说员在忙着背诵优美动人的校园解说词。一切都在忙碌中。哪有时间上课?
九点钟,放哨的眼线回来报告。当时学校连个固定电话也没有,更没有手机。报信的说验收组的领导到了岔路口了,几分钟就到学校。原来,村外有一个岔路口,通往邻村的路被那个村的村长派人挖了个大沟。因为那个学校比这个学校条件还差。为了不给领导脸上抹黑,村长当机立断,派人挖了个沟,断了路。为了躲避验收,可怜天下村长心啊。
“嘟嘟嘟——”,警车开道,几辆豪华的轿车缓缓驶来了。乡党委书记早就站在学校大门口,等候着顶头上司和省里领导的到来,伫立在风雪中,用诚心表示对教育的重视。校园里边的忙碌,好像与他毫无关系。
领导们刚刚踏进大门,张校长正想上前打招呼,突然像受惊的骡子一样扭头往回跑,平时走路腿疼而蹒跚的他,这时候正像一个小伙子,三步并作两步到屋里扛着一根大竹竿子,上边绑着红旗,急匆匆地跑到院子中央,迅速地插上了红旗,那个既慌张又熟练的动作,那个果敢利索劲,不亚于占领了无名高地把红旗插上去的壮举。
验收组的人看到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这,这是干什么?这……这是升旗?
陪同的人员在偷笑,局长乡长和村长可都吓坏了。操场一片静寂,只有漫天的雪花在寒风中不情愿地飘零着。
又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风里带着一股股的浓香。顺着香味寻去,看到后院操场的角落里两口大铁锅正在炖着大锅菜。莫非村里人谁过红白喜事把大锅支这里了?这成何体统!
验收组的领导正在诧异,刚想问个究竟,忽听前院一阵急促的马达轰鸣,大家回头一看,只见一群孩子们鱼贯似的跳下解放大卡车,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迎着风雪往教室里猛跑。
“这,这又是……?”验收组的领导心中的问号一个套一个,刚想问个明白,司机看到了村长,大声喊着跑过来:“学生给你借来了,啥时候给运费啊?”
省里的督学领导听了这话,冰霜般的面容变得发青,酷似冻僵的苦瓜,一脸的问号变成了长长的惊叹号。
村长见领导听到了这话,知道全露馅了,一把将司机拉一边:“为啥才来,你给出大乱子了,一切都完了。”司机还着急呢:“路上有交通事故堵车了,有本事你使使?”“别说了,村里哪有钱给你运费啊?到村东的地头刨一颗大树去,就算你的车费,快走吧小祖宗,你给砸锅了。”司机急了,“村东哪有大树?最大的还没有杠子粗,大的都让你给学校垒围墙的人抵工资了。我不行!说好了给现钱的。”村长生气了,“那咋办?就当我放个屁,行了吧?”
在场的大小领导们,面容正如严冬的愁云一样阴冷。张校长的脸色是难以形容的尴尬与无奈,吃了黄连的滋味,苦口难言。
空气似乎凝滞了。领导再也无心检查下去,愤愤地走了。
张校长无力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老泪流淌,任凭风雪肆虐、任凭冰冷的泥水浸透他多年类风湿的双腿。
验收后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张校长无能为力偿还超期的玻璃贷款,被法庭传唤。
作者简介:常忠魁,笔名东方一君。河北省邯郸市人。河北省作家协会、河北省散文学会、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邯郸市作家协会、邯郸文艺评论家学会、邯郸诗词楹联学会理事。作品主要发表在《散文风》、《河北散文家作品选》、《美文》、《燕赵都市报》、《邯郸日报》、《邯郸文学》、《九月》、《邯郸东韵》、《文化潮》等刊物。2012年3月出版诗集《三春诗集》。2014年5月出版散文集《尘封的记忆》。2016年获河北散文30年优秀创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