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苹 先 生）
知道和慢慢了解民国大儒张苹是一种断片式的渐进的认知。最早看到“张苹”二字，以为是女流先贤，古代不是有才气又有官位的谓之“婕妤”吗？后来在博友交流时认识了同城的才女王小木。青年诗人王小木乃是河北诗词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曾出版英诗汉译著作《含英咀华》，近日新作《王小木古诗词100首》又出版。该书分诗篇、词篇、译篇，由梁剑章、赵富山、张雷三人同为小木一书作序，以往不多见。剑章老弟是河北省散文诗词界领军秘书长，张雷是河北省青年诗人翘楚。昨日刚刚获赠该书，足见王小木的诗才是如何引人注目。
接触多了，才知王小木非等闲之辈，出身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学养深厚。他的外公正是大名鼎鼎的民国大儒张苹。她的母亲是女书法家张廴姳，从小在外祖父和其母熏陶滋润下，钻研中华传统文化，尤擅古典诗词歌赋，已累计创作诗词逾千首，被誉为“河北李清照”，其英译汉诗词作品在河北文坛独树一帜，又被学界誉为“中国的勃朗宁夫人”。小木正值创作盛年，我看好她，他约我写序，我即便是为了向她学习古典诗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我更期待她有更多优秀诗词作品问世！
小木的书出版了，我不用她送样书，执意去取。在她家小区门口，小木送我两本书，一本是她的古诗词100首，另一本是沉甸甸的印刷装帧十分精美由河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情怀与建树》。小木说这本书是她母亲给她外公编著的，她母亲特意让她转送给我。我接过书看到扉页上老人家亲笔写了“赵富山先生惠存”，书法字体十分遒劲端庄。我知道令堂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一直在中学教书退休，是市书法家协会和诗词学会会员、河北省女书法家学会会员。
回到家中迫不及待翻看这本书，作者也就是小木母亲名“张廴姳”，恕我才疏学浅，这个“廴”和“姳”字竟让我一时“卡壳”，查字典吧，可不知读音怎么查，马上给小木发短信请教，小木及时回复念“yinming”（引明），是古文生僻字，今人极少使用。我理解小木母亲1940年出生，其父作为学界大儒或许让女儿学养藏锋露拙，“女子无才便是德”。“廴姳”也即“隐名”，隐名埋姓之谓也。当然这是我的解读未必正确。
张廴铭为父亲编著的精装本《情怀与建树》全面介绍了河北宁晋籍北大学子、五四运动先驱、著名文字学家、书法家、教育家张苹先生的学术贡献和遗著遗编，有先生的书法、篆刻、楹联、华音拼字学术论文、诗词和题字牌匾等。该书由原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隆尧县籍著名诗人、作家尧山壁先生作序。宁晋和隆尧同属邢台籍，尧老师和张苹是同乡。
尧山壁在序言中详细展现了民国大儒张苹的多彩人生。张苹1896年生于宁晋县北丁曹村，四岁丧父，发愤读书。1915年考入保定育德中学，接受新式教育，认识了该校留法预备班李富春、刘少奇。1918年考入北京大学文学系，这年全国招生仅19人，师从陈独秀、鲁迅、胡适等名流，兼学李大钊的经济学，还认识了正在图书馆工作的毛泽东。“五四”时挺身学生运动最前列，被当局逮捕。本书中有一张北大师生欢迎被捕学生回校合影，青年张苹站在核心位置，人很秀气。张苹受北大“学术救国”影响，对钱玄同的音韵学和刘半农的文字改革产生浓厚兴趣，选作终生奋斗方向，苦读七年，精通五门外语，熟悉多地方言，在古汉语学子中出类拔萃。1925年毕业已经长成堂堂汉子，器宇轩昂，校方多次表示要他留学任教。先生坚辞，一是奉母命回乡，二是记住了孙中山先生的一句话：青年应立志，不可立志做大官。他不想高据象牙之塔，闭门造车，而要到群众中去学习语言，结合实际搞研究，选定中学语文教师这个位置，上可通天下可接地。一个目标走下去，中途绝不停止，走到哪里课题带到哪里，不断检验，修正，丰富，提高自己。
在正定中学，他编印《国音拼字》、《俗字韵检》，广为散发，征求意见。1929年回乡经全县士绅举荐，任宁晋县教育局长，创办了县乡村师范、树德中学，女子师范讲习所、白豆村完全小学。那时教育经费不足，就变卖自家良田二十亩，宁愿蜗居旧宅老屋。先生老家北丁曹村宗派纷争，打架斗殴，民不聊生。先生从教育入手，循循善诱，自办酒席，平息矛盾，村风大变，被公推为名誉村长，一块“息事宁人”大匾门口挂了几十年。
在县里创办《教育界》报，提倡简化汉字，为全县教师编印《应急字检》，著作《釐字》四册，《音根韵检》一册。
1937年七七事变，诸事南迁，北大、清华、南开在昆明成立西南联大，邢台、保定、正定、泊头四所师范和育德中学流亡豫西，成立“国立第一中学”。先生拒绝为日寇工作，携家跋涉千里赶来应聘。亲笔在校门口书写十六个大字：挺起胸膛，竖起脊梁，立定脚跟，抬起头来。又写了慷慨激昂的校歌，唱彻校园。抗战爆发送十六岁的儿子参军抗日，资助一批又一批学生投奔延安。十年中，国立一中辗转河南、四川、陕西三省，战火硝烟中，先生宁弃铺盖也不舍书籍，稍有空隙就搞他的学术研究。抗战胜利，又有北京大学、东北大学、西北大学聘他去当古汉语教授，依然不改初衷，留在遂宁中学，写完了《音仑》四册。
离乱之中先生常常思念故乡，有诗曰：“登高北望眼欲穿，至亲好友难得见。”盼到新中国解放，却为回家路费发愁，还是家乡父老听说后，一升升粮食，一篮篮鸡蛋，凑齐汇来，迎接游子归来。
回到故乡热土，沐浴在新中国阳光下，先生精神焕发，学术研究由穷且益坚进入老当益壮，几十年辛勤耕耘进入收获期。第一是简化汉字方面，国家公布的第一、二批简化汉字均吸收了许多他的研究成果，如钟、苹、极等字都是他独创的；第二他创造的“华音拼字”，形体简短、音调准确，易学、易记、易认、易懂，成为后来推广的“汉语拼音”的一个重要来源，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致信称：“在修改拼音方案时，曾参考过你的拼音方案，汉语拼音方案的成功，是有你的贡献在里头。”
第三他的《汉语和苏》一书，在制定普通话方面发表了重要意见，同意以北京语音为基础，而不赞成以北京语音为标准。它有三大缺点，正音不全，尖团不分，声调不匀。还是以中原雅音，或称北方官话，北方普通话为好，受到很多人支持。第四他呕心沥血的研究成果《国际共通语》，意识超前，表达了一个杰出的语言学家对全球文字一体化的完美理想。
张苹先生1953年回到宁晋中学任教，隔年就赶上“肃反”，领导看过他的简历，北大毕业，教育局长，国统区供职十几年，惊呼发现一条大鱼，布下天罗地网，派出一拨拨人员外调，把全中国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嘿嘿一笑，说几万斤小米不白花，找出来五四先驱、民国大儒、杰出人才，随即任命为县教育科副科长、县政协常委。
1966年隆尧宁晋发生地震，山崩地裂，伤口未愈，文革袭来，先生被打成“反动权威”，“牛鬼蛇神”，管制劳动。停发工资，靠老伴给粮库缝麻袋、捡煤核过日子，自家衣食无着，还收留了一个流浪的右派分子，管吃管住。先生抽九分钱一盒的“红满天”，撕开烟纸写字，膝盖上放块木板当桌子，写了这样一首诗：“惟谋大众福利，安计个人得失，苦辣酸甜尝尽，为我造字天职。”可是这二尺木板也难得一放，找他外调的人络绎不绝。光在国立一中就有四千多名学生，遍及全国，不少将军、教授、高级干部。那时外调胡闹台，整人先定性、后取证，写好文字让你抄，摁手印。先生一身正气，实事求是，绝不屈从，保护了许多人，因而也常常遭拳打脚踢，落个“顽固不化”、“死不改悔。”
先生天资聪慧，多才多艺，在北大读书时加入京剧社，拉一手好胡琴，回县组织戏友结社，年年回村，上角拉弦，与民同乐。梅葆玖、李和曾、李世济来县演出，必登门拜访。先生尤其精于书法，在保定上学时，遍临莲池诸家书帖，在北大时师从沈兼士、沈尹默，学养甚高。工作后出于“成人伦、助教化”思想，趋向平民化、通俗化。由于他是个文字学家，用笔、章法别具一格，用笔逆入、涩行，紧收，内圆外方，古朴厚重，文人气十足，书作中常常出现古异体字，立异标新自成一家，欧阳中石评说：只觉翰香盈盈，内蕴深沉，诚是文化先躯，溯前一甲子是新，时至今日尤感不敢企望项背，钦敬之甚。”
旷达者长寿，先生享年九十，无疾而终。留下一座人文丰碑。
今年是张苹先生诞辰119周年，百年文脉，一脉相承。民国先贤张苹、40年代女儿张廴铭、70后外孙女王小木，一家三代，百年呈现三位诗书饱学之士，当是河北文坛一道亮丽风景，让我们钦羡，值得我们学习，向她们致敬！
本文图片均选自张廴姳编著的《情怀与建树》一书，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