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赵志勇： 博客，声宏紫阁。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文化报》、《河北日报》等报刊。《漫步柏林禅寺》获第六届河北省散文名作一等奖。散文集《赵州这杯茶》获第七届河北省散文精品贡献奖

民国2年，赵州直隶州改为赵县。

这一年，坐落在赵县、元氏交界处的河岸村出了个大户，绰号李乌眼儿。李乌眼儿面黑而多须，阔嘴大眼，眼圈发黑，乍一瞅酷似如今动物园里的国宝大熊猫。自从叫起李乌眼儿，谁也不再提起他的正名。李家良田过百顷，雇着长工短佣百十来号。此人桀骜不羁，处事张扬，性喜寻衅滋事，即便惹了官司，也未曾输过。为此，在当地留有歇后语：李乌眼儿的官司——难打！为嘛他的官司难打？无非凭仗他家堆成山的“袁大头”！正所谓“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李乌眼儿不稼不穑，平日里游手好闲，声色犬马，却仓廪殷实。常言道，饱暖思淫欲，人闲生是非。一日，李乌眼儿在家待着实在闷得慌，便提笼架鸟到田间地头遛哒。他信步走至自家一块水浇地时，见一棵老桑树下，佃户老三正蹲在树荫下抹泪，便唤来细问端详，老三一见东家差问，便想倾述那一肚子的憋屈，肩膀一耸一耸地嚎啕大哭起来。“你倒是说呀，哭个球！天大的事我替你做主！”李乌眼儿两眼一瞪像两颗牛蛋。

原来，前些日子，老实巴交的老三用几百斤高粱，从元氏九泉山脚下一个小山村换回个媳妇。不料，过了没几天，那媳妇却横竖看不上他，悄悄跑了回去，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老三几番前去理论，都险些挨了打。他觉得没娶上媳妇又赔了粮食，窝囊倒霉，才偷偷流泪。

李乌眼儿听完，竟仰头哈哈大笑，说道：“你个窝囊废，笑得我肚子疼，屁大的事！我替你把媳妇弄回来就是了，你该搂草就楼草，该浇地就浇地，干活儿去吧!” 这李乌眼儿几天不惹事，就闲得浑身发痒!碰到老三这种事，便好似瞌睡遇了枕头一般。

次日吃过午饭，李乌眼儿便派人找来媒婆冯大脚，如此这般一番商议之后，李乌眼儿骑上高头大马，冯大脚乘坐细车，老三穿着新礼服、头戴呢子礼帽骑一匹青花骡子前头带路，七八个看家护院的家院步行朝九泉山奔去。黄昏时分，一干人马来至山村村口，李乌眼儿先令机灵的家院探了虚实。随后，冯大脚装扮迷路之人敲开那男人的家门，不待主人相让，径直闯入屋中。冯大脚拉住那妇人一双细白的嫩手道：“快走，门外有人要见你！”不由分说便拽着媳妇往外拖。此时，家院们一涌而上，强将那妇人架上了马，指使老三牵马护着媳妇先逃，李乌眼儿自己带人善后。

却说那男人被这突发之事惊得呆若木鸡，脸色几番白红，干张嘴巴出不了声。抢亲之事出人预料地顺利。老三牵马驮着媳妇在前，冯大脚乘车与家院们居中，李乌眼儿骑着青花骡子断后，一路无话。路旁溪水潺潺，山林鸟儿啾鸣，李乌眼儿望着前面抢亲的人马，不由得心花怒放，敞开喉咙吼了几嗓不着调的丝弦，得意之处不须言表。

李乌眼儿明火执仗地抢亲，也就发生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加上那时人命微贱，竟无人告讼无人追究，落得个不了了之。

事后，有一个编唱丝弦戏的文人，替山村男子打抱不平，打算让李乌眼儿遗臭万年，便把事件经过编做戏文，取名《九泉山抢亲》，交与一个戏班排演。这个戏班把这出戏搬上舞台之后，竟一炮走红。

    且不说抢回来的媳妇将来的去留。话说在李乌眼儿晚年的时候，戏班来河岸村演出，班主知道李乌眼儿即是此地人，尚健在，便把这出戏在戏单上抹去。李乌眼儿闻听之后呵呵大笑：“今朝，咱就点他这出《九泉山抢亲》，也好教乡亲们瞧瞧，我李乌眼儿当年是怎样的威风。”接着他便派人与班主传话，若唱《九泉山抢亲》，戏资加倍。班主何等聪明！心中嘀咕道，如若不唱，想必那李乌眼儿要动怒，招惹更大的麻烦！莫若豁了出去，撞一下运气。思前想后，便满口应承下来。

     李乌眼儿要看《九泉山抢亲》的消息，在赵、元交界一带迅速传遍。戏班出演那天，方圆数十里的乡亲纷纷赶来看热闹。台下人头攒动，舞台被围得水泄不通。因李乌眼儿扬言钱出双倍，正台口儿自然就留给他了。为此，李乌眼儿还特意摆了一桌酒席，四干四鲜，鸡鸭鱼肉，烧烤焖炖不在话下，且早邀了几个要好的朋友，耀武扬威地坐在台下，等待大幕拉启。急不可待的李乌眼儿不住地吆喝：“唱戏的，还磨蹭个啥，快些登台亮相！俺那乡亲们都等着瞧俺的威风呢！”

伴随着一阵锣鼓点，媒婆冯大脚上了场，她嘴上点了一个贪嘴痣，脑后挽着牛角小纂，手握大烟袋，扭扭哒哒道了几句白：

“我本一娇娘，

长得好摸样。

金莲整三寸，

尺子横着量。”

李乌眼儿一见冯大脚那滑稽样，笑得又淌鼻涕又流泪，听罢道白，巴掌直拍桌子，桌子上的酒盅震得东倒西歪。他的酒肉朋友们也跟着鼓掌喝好。

     戏台之上，锣鼓依然。接着是他的家院上场，七八个人个个扮相憨傻，手里也不肯闲着，有提鸟笼的，有端酒壶的，有握马鞭的，还有掂夜壶的。各自先报了家门，说一套打诨惹笑的话。台下哗然一片。这个说：“老黑那黑不溜秋的家伙也上戏了。”那个讲：“嗬！这不是老富家小子吗，白白胖胖的大个子也被编进戏了。”

李乌眼儿心想，他们都登台了，我在哪呢？于是大嚷：“我呢？我在哪儿呢？这戏得改，我李乌眼儿要第一个出场……”

台下的李乌眼儿正吵吵嚷嚷，台上的家院们喊了一声：“有请李衙内！”扮李乌眼儿的用折扇遮面上了场。台下的李乌眼儿心中暗喜：戏文里的我还有了官衔。这时，折扇落下，李乌眼儿露出庐山真面目，只见他的两眼和鼻梁画着三个白豆腐块儿，双眼的豆腐块儿上还描着黑眼圈，豆腐块儿外居然点着无数麻子点，扮李乌眼儿的指着脸上的麻子念白道：“左一点，右一点。我是河岸的李乌眼儿。”这时，台下老乡们一瞧，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李乌眼儿被扮成这路货色，笑声哗然。

     李乌眼儿在台下眼见得自己被扮成一个带麻子的三花脸，真不堪下作，气得乌眼发紫，花白胡子乱抖，忙不迭地挥着双手嚷道：“停！停！快他娘的停！散戏！散戏！大洋一块不少给。”人们看着台下与前番判若两人的李乌眼儿，笑声一浪高过一浪。识时务的班主趁乱赶紧打发台上的生旦净末丑们散了戏。

    门神老了捉不住鬼，上了年纪的李乌眼儿也一样。他的确没有当年的“威风”了。此次，一没找事，二不失言，大洋双倍如数付帐。丝弦戏班无风无浪地躲过一劫。或许是戏班怕以后再惹麻烦，或许另有约定，自此，《九泉山抢亲》这出戏再没唱过。

    河岸村有个叫刘令德的，是李乌眼儿家的车把式，他也被编进了戏中。他看了《九泉山抢亲》之后，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当年掌柜的为这事犒赏俺，馍馍肉菜吃起来香着呢！到头来——嘿！原来俺是个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