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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天上祝贺我
作者:张变芳

自从供销社门口张贴过恢复高考的通知后,我下决心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那时,我正在村小学读书。

1979年,村里有一男两女参加了高考,结果全部名落孙山。其中一位名叫小兰的女生复读一年后依旧名落孙山,她的父母坚决不允许她再次复读,跟母亲大吵一架以后,她竟然选择服毒自杀。她喝下的是敌敌畏,当时,小村每个家庭都备有这种农药,因为它是治理棉铃虫的主要农药之一。

小兰的死,让村里所有做父母的人对供子女读书上大学失去了希望,从此以后,村里少男少女订婚的年龄比以往又提前了一两岁,这令我万分惶恐。

即使全村人都认为小村出不了大学生,我依然决计一定要去大城市读大学,为此,竟招来很多嘲笑的目光。很多村民认为,我越是坚持读书,越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小兰。其实,不仅外人不相信我能够成为一名大学生,就连家人,也没有一人肯相信。

很侥幸,家人虽然不相信我能考上大学,也不清楚我的学习成绩究竟如何,但是,看我能够顺利地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考试,没被学校赶回家,就勉强让我把书一直读了下去。

早在我上小学时,母亲就说:“考上初中上初中,考上高中上高中,什么时候考输了,就乖乖回家种地。”

说实话,在母亲看来,我终究会考输的,只是早晚的问题,所以,供我上学的费用总是不能准确到位,使得我在学校总是最压抑的一位。

暑假,有农活的时候,我务必跟大人一起下地。没有农活的时候,或者是别人午休的时候,我一般会坐在门楼下看书。大门是敞开着的,有人从门口经过,往往少不了讥讽两句。也把大门关上过,但是,那会把风儿关到外边,热得受不了。

既然决计要考大学,别人说什么,我都假装没有听见。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坐在门楼下看书,听到胡同里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仍然让我不安,然而,有一种声音,我是无比喜欢的,那是小木头轱辘和地面之间产生的摩擦声。

“咕噜咕噜”的声音传来,一个三岁多名叫小强的男孩从南向北走来,他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小车上,那个小车不过是在一个小方木盒下边按了两个木头轱辘而已。

“咕噜咕噜”的声音传来,知道小强很快会过来喊“姑姑”。

进门,小强一边高兴地叫“姑姑”一边慢慢把绳子往怀里拉,最终把小车拉过门台。车里有时是沙子或者石子,有时是几件小玩具,有时是一两本小人书……有几次,车里竟然装着一个西瓜。西瓜个头很小,墨绿色的瓜皮上有几道浅色条纹,切开一看,黑子红瓤儿带白沙,吃在嘴里甜如蜜。当时,小强爸爸承包了村东干校的农场,其中有几亩地种的是西瓜。春天,小强爸爸从南方高价购买了一袋西瓜籽,所以,他种的西瓜和当时街上卖的普通西瓜不一样,个头不大,但含糖量很高。

如果小强带西瓜过来,一定要求我跟他一起分享,我不太乐意,因为,小强爸爸已经给胡同里所有的人家送过西瓜,我哪里好意思再吃一个小孩子拿来的东西?

小强的车里有一把削笔刀,很新,是专门用来切西瓜的。他在小凳上坐好,低头把小车在面前摆正,开始弯腰低头小心翼翼地切西瓜,全部切好,立即举起一块递给我:“姑姑吃,姑姑吃。”

我不肯接受,他就生气。也许是他回家说了,一次,小强妈妈特意跟我说:“孩子让你吃你就吃,给他装上车的都是特别小的,卖不出去,不过也很甜。”

以后,我设法哄着小强不再带西瓜过来,吓唬他说:“西瓜吃多了嘴上起大泡。”

小孩子比较好哄,小强果真不再带西瓜过来,只带一些他喜欢玩儿的东西。每次,紧靠我坐在小凳上,不让他讲话时就自己玩儿,允许他说话时会问很多奇怪的问题,比如:

“姑姑,月亮大还是太阳大?”

“姑姑,为什么你长得快,我长得慢?”

“姑姑,小狗为什么不会喊妈妈?”

“姑姑,为什么你看书别人不看书

“姑姑,书里有什么好东西?”

……

有好多问题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支支吾吾应付过去。

有时,我会给小强讲故事,如孟母三迁、司马光砸缸等等,这时候,他听得特别认真,听不明白的时候,黑眼珠会在眼眶里连续转动两三圈。

小强喜欢看小人书,不懂的时候就让我给他讲,如果我正在看一道数学题,就对他说“等一会儿”,他托着下巴耐心等待,无论多久,绝对不会说话打搅我。等我看完数学题,对他说:“来,姑姑给你讲故事

他高兴地一笑,指指我的书,问:“姑姑,书上的题你学会了

我笑着用手指轻轻点一下他的额头,说:“还不会,你给我讲吧。”

他知道我在开玩笑,高兴地一笑,把小人书递给我。

小强很少跟他哥哥姐姐一起玩儿,因为他和哥哥姐姐的性格大不一样,姐姐个性很强,敢跟男孩子们打架,哥哥是个孩子王,整天带着一帮混小子在村里四处乱跑。

小强是个稳稳当当的孩子,而且十分有礼貌,他在胡同看到女人会喊“姐姐”、“姑姑”、“婶子”、“大娘”或者“奶奶”,看到男人会喊“哥哥”、“叔叔”、“大爷”或者“爷爷”。不知道称呼对方什么的时候,他就自己决定。这个时候,他一般根据对方的年龄,而对方的年龄,完全凭他的小脑瓜来估计。实际上,在农村,互相之间的称呼都是依据各自的辈分,有一些年轻人辈分很高,就这样,小强很多次把该称呼他叔叔的人叫成“叔叔”甚至“大爷”。

在农村,男孩的地位远远高于女孩。作为男孩子的小强,异常聪明,所以,十分招人喜欢。又因为小强家的经济条件比较好,所以他要什么,他爸爸妈妈就给他买什么。可以说,当时,在小村,小强是最受娇惯的小孩儿。

胡同里有个叫莹莹的小姑娘,和小强差不多大,莹莹不去姥姥家的时候经常跟小强一块玩儿。两个孩子一起蹲在大树下,或者一堆沙子、一堆石子前,再或者来到我的身旁,可以玩儿半天。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互相说话,慢条斯理,像两个小大人,而且从来不吵架。

一次,小强和莹莹一起过来,小车里载的是小强哥哥用旧书纸折叠成的纸三角。小强把大约一半的纸三角分给莹莹,自己留下另一半。两个孩子学大孩子的样子蹲在地上拍纸三角,因为年纪太小,谁都不能把对方的纸三角拍反转,急得不得了。特别是小强,急得满头大汗,看实在拍不转,竟然恼了,撅起屁股,左手伏地,右手使劲儿在地上拍,“啪啪”的响声吓我一跳。

“小强,手快拍掉了!”我大声说。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喊:“姑姑,我笨!”

“不是笨,是你还小。”我劝他。

他用手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指指我的书,喊:“我什么时候能看这书?”

“长我这么大的时候。”

他站起来,走近我,大声问:“明天能长你这么大吗?”

我大笑,问他:“为什么要急着长大?”

“长大能做主!”

“做主有什么好?”

“就好。”小强再用胳膊擦一下脸上的汗水,说,“能管钱,能骑大车。”

我用指头轻轻点一下他的额头,说:“小鬼头,管钱骑大车有什么好?”

“就好!”

莹莹瞪大眼睛看看我再看看小强,也是一副可爱的小模样。

莹莹妈妈把一个小花枕头用毛线绳在中间一扎,莹莹抱着它当宝宝。有了可爱的宝宝,小强和莹莹就在一起过家家。两人一起找来砖块、瓦片和草棍,支起灶台,假装一起过日子养孩子。在他们手里,草棍既可以当烧火的柴火也可以当锅碗里面的饭菜。

莹莹坐在小凳上哄宝宝睡觉,小强撅着屁股在地上忙着烧火做饭。

莹莹对小强说:“他爸,宝宝饿,想吃饭饭。”

“就好,就好。”小强一边忙着操作瓦片草棍一边回答。

如果莹莹说:“他爸,宝宝发烧了!”

小强会要求我假装一次医生,用草棍当针头给宝宝打一针。

我打完针,小强会对我连说好几声“谢谢”。

如果莹莹说:“他爸,你抱宝宝,我去尿尿。”

小强赶紧接过宝宝,莹莹埋怨他不会抱宝宝时,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诚恳地接受批评。

等莹莹回来,小强必然会说:“他妈,我也去尿尿。”

等小强回来,他还一定会说:“他妈,让宝宝也尿一泡。”

莹莹就假模假样地装着把宝宝撒尿,小强一定会假模假样地埋怨莹莹让宝宝尿了他一身……

两个孩子在身边玩儿,有时会影响我看书,但是,因为他们实在太可爱,我绝对不忍心责备他们。说实话,胡同里和我同龄的女孩子有的已经定了亲,有的正在忙着相亲,独独剩下我,在苦苦坚持。在寂寞孤单的时候,正是这两个可爱的小孩,给我的生活增添了无数的乐趣。

那时候,我相信,我一定能考上大学。我也相信,小强一定能健健康康长大成人,而且终有一天,他会手捧物理化学课本备战高考。我更加相信,未来,小强会结婚生子,那时,如果宝宝真尿他一身,他会乐的得合不容嘴……

开学以后,小强看哥哥姐姐不去上学的时候,知道我可能也回家了。有时他自己,有时跟莹莹一起过来找我玩儿。好几次,我带他去村后地里打猪草,他很开心,紧紧跟着我,寸步不离。我始终不明白,一个小人,除了莹莹以外,他不肯找其他小朋友玩儿,却喜欢跟着我这个大朋友,而且总是兴致勃勃的。

当然,小强照旧会提出很多奇怪的问题难为我,比如:

“姑姑,草为什么是绿的?”

“姑姑,花儿为什么是红的?”

能回答的时候我赶紧回答:“花儿也有白的、黄的……好多种呢。

“花儿有绿的吗?”

“有吧,可是我没有见过。”我回答。

“上大学是不是就能看见绿花儿?

我问他:“谁要上大学?”

“姑姑要上。”

我再问他:“小强,姑姑能考上大学吗?”

“能!”他抬头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盯着我,给了我一个十分肯定的回答。

他的回答,令我万分感动,说实话,那时候,除了小强,再没有第二个人肯对我说这个“能”字。

天有不测风云,我读高一那年秋末的一个周末,回到家中,看见小强奶奶正在跟母亲说话,眼睛红红的,我问:“大娘,出什么事了?”

母亲对我摇头,小强奶奶“呜呜呜”大哭起来……

小强奶奶哭了好一阵子才说:“小强再也不会烦你了。”

“你们把他送人了?”我急切地问。

小强奶奶摇头,抽泣半天才说:“除了送给老天爷,我们还肯送谁?老天爷收他去天上做童男了。”

“什么?大娘,别吓唬我。”

母亲看我着急,就说:“前天,小强被电了。”

“被什么电了?”

母亲不耐烦地说:“你大娘正难受,还一个劲儿问!你嫂子家不是新买了洗衣机?小强插电,被电了。”

“为什么不送医院?”我快速说。

小强奶奶抬起泪眼,说:“老天爷招得急,当时就升天了。”

我傻了,真傻了,我实在不愿意相信,可爱的小强就这样匆匆走了……

小强是在一天中午出的事故。

那天,小强带着玩具枪去找莹莹玩儿,整整一上午,两个孩子一直在莹莹家的大院玩儿枪、捡树叶、过家家。

将近中午十二点钟的时候,莹莹妈妈蒸好一锅素包子,拿一个递给莹莹,莹莹接过去就咬,给小强时,他摇摇头,不肯接,然后转身向外跑去……

一进自家大门,小强看到放学回家的姐姐正准备用洗衣机洗衣服,就高喊:“让我插电,让我插电。”

屋内小强妈妈高声叱喝女儿:“死丫头,让孩子插电

姐姐把插头递给小强,小强身穿军绿色童装,左肩扛枪,嘴里还在唱“小莹莹呀小莹莹,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右手握着插头俯身向放在地上的插线板伸过去,瞬间,小强软软地倒在地上,姐姐立即对屋内高喊:“妈,快出来,小强突然摔倒不唱了。”

小强妈妈跑出来俯身去摸小强的鼻子,立即凄惨地叫喊起来:“天哪!我的儿……”

随即,凄惨的呼喊声震惊了左邻右舍,大家很快涌进大院,一个做医生的男人跑过来,蹲下伸手摸摸小强的鼻子,抬头摇了摇头,说:“他走了

小强奶奶是位神婆,一进大门就跪在了地上,听医生说完,就哭着喊:“他升天了,他升天了!”

很快,小强爸爸和哥哥回来,哥哥傻了,靠东墙站着一声不哼,浑身都在哆嗦,小强爸爸含着眼泪轻轻地把小强抱回屋内。

下午,小强爸爸领着几个男人把一副上好的棺材抬进了大院,小强被装进了棺材内。

一个老太太低声问小强奶奶:“孩子会自己穿衣服吗?”

小强奶奶哭着说:“老天爷喜欢他,不忍他横尸田野,早让他学会穿衣服了!

当时,在乡下,有个很可怕的风俗,过早夭折的小孩,如何还没学会穿衣服,就没资格进祖坟,只配找一个深沟或者乱草丛扔掉。生前,小强早已经学会穿衣服,于是,他躺进了厚厚的棺材,在奶奶、妈妈、姐姐的哭喊声中被送到祖坟埋葬。

以前,我不相信小强奶奶那些神叨叨的话,这次,我愿意相信她,我希望小强真的升了天,而且能时时在天上望着、保佑着他所爱的人。

两年以后,经过千难万难,我顺利成为小村第一个大学生,拿到通知书那天,全村老少奔走相告,几个刚刚让孩子辍学的家长,当晚决定重新让孩子回到学校。

晚上,躺在床上,我想到了小兰,那个因为家长不让二次复读而自杀的可怜女孩,然后,我又想到了小强,那个因为家长溺爱让他随便触摸插头被电死的可爱男孩。

出生在同一个小村,跟他们相比,我是幸运的。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小强出现在天空,对我高喊:“姑姑,祝贺你考上大学!”

于是,我愿意相信,离开小村后,小强升了天,到了天神的身旁,而且,很幸运,天神知道该让他做什么,不该让他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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