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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村小学
作者:郑永涛

我所出生、长大的村庄叫郑村,郑村小学就是我们村的村小学。郑村小学是我的故乡华北平原中的一所普通的乡村小学,然而,她却又是华北平原中所有乡村小学的一个缩影。

而我所写的郑村小学,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郑村小学。

郑村小学修建于一九七九年,比我大五岁,我当然没有见到她出生时的情景。小学在村西前街南侧,坐北向南共五间,每两间合为一大间教室,最西那间盖为门楼。教室南面是院子,也可以说是操场,最南面是厕所。这就是郑村小学的基本格局。从学校门口往里走,首先看到的是门楼上那柔中带刚的学校名称“郑村小学”,据说这四个字是当年我父亲写的。那时乡亲们用水泥抹好了门楼,就让毛笔字写得非常好的父亲来写校名。父亲随手捡起一块土坷垃在上面轻轻地描了描,然后用一段铁棍刮,几分钟就刮好了。而几分钟就刮好的那几个展翅欲飞的字,在上面一待就是几十年。小学的铁门是天蓝色的,然而我刚上学时它就已破得不像样子了,漆片斑斑驳驳的,右下角破开了一大块,铁皮向里卷着。推门而入,门楼的地面是用残缺不全的砖头砌的,本来就高低不平的,又被数不清的脚步磨得圆圆的。用白灰抹过的墙已经很旧了,下面一段只剩下土墙甚至露出了红红的砖头,白灰层早已被调皮的小学生们磨光、抠光了。进入院子,地面由于长年累月地被小学生们踩来踩去,凹凸不平而且又白又硬。院子的东北角和西南角各伫立着一棵老椿树,大约四五十岁的光景。学校没有自己的围墙,院子三面人家的房子和院墙就是学校的围墙。东墙上用白灰刷着一句标语:努力学文化,不当睁眼瞎。就那么简单的一行白字,而不是白底黑字的标语。院子东南角方方的一大块地方高出院子半米多,那是一座老房子的地基。据说那是以前老地主的房子,文化大革命时把它掀了,掀的时候还刨出了几颗手榴弹,被村民们小心翼翼地扔到村后的老井里去了。这块地基曾是我们最喜欢的乐园。院子南面的厕所由于盖得晚,比教室都要新得多。两间教室的门一个开在教室后一个开在教室前,在两间教室中间挨在一块。进入教室,一切都是那么土、那么旧、那么亲切。西墙上的水泥黑板白光光的,很久很久才刷一次墨。左下角掉下了一块水泥板,露出了红砖头的面容。黑板上方订着一面纸做的五星红旗。那五星红旗并不标准,可能是老师自己做的。南北墙上各订着两面塑料条幅,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和“向雷锋同志学习”等名言警句,字的上面还画着伟人的头像。讲桌是用砖头垒的,上面放着一大块长方形的厚厚的水泥板。讲台上放着粉笔和黑板擦。其实那黑板擦不是真正的黑板擦,而是一把长柄黑鞋刷,因为在农村是买不到真正的黑板擦的。教室西北角沿墙角盘了一个三角形的火炉。那时还未兴起蜂窝煤,烧的是碎煤,炉子是很大的。教室里一排排的课桌很破,但却很厚实,很耐用。凳子都是学生们从自家搬来的,样式各异,颜色不一。教室后面的东北角墙根靠着几把枝条稀疏的扫帚,东南角的门旮旯里立着几把毛已磨得很短的笤帚和一把破铁锹。

说完了郑村小学,不能不说一下与小学有关的其他事物。首先要说的是一个小卖铺。小卖铺与小学错对门,主人是个老头,村民们都叫他老猪。另一个与小学有关的是个外村的小伙子,每年夏天都会骑自行车驮着冰糕来小学门口卖冰糕。对于他的情况我了解的并不多,然而他却也是与郑村小学有着密切关系的一个人。

以上的这些零零碎碎的事物,好多都有着与之相关的难忘故事……

关于院子东南角的那块老地基,最主要的是一个游戏,这个游戏的名字叫“拉土”。这是好多人在一块玩的游戏。好多人各找一块破砖头或瓦片当“拉土车”,从土比较松软的地方挖土、取土。从取土地点到目的地“土站”的路线弯弯曲曲,很像是盘山公路,很有意思。在离土站较近的路口设有关卡,专收拉土人的票,没有票就不能进土站。在游戏中这种票是钱的象征,是过路钱。那票其实就是一块纸片或一片树叶,能不能通过全看看关卡的人的心情。看关卡的人是这个游戏中最有权力的人,是“老大”,是由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充当的。当有拉土车经过、拉土的人把票递给他时,他常常皱着眉头说道:“还不够刺牙缝,过去吧!”这时拉土的人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庆幸地开过去了。偶尔也有通不过的,大概是因为老大嫌钱少吧,嘴里骂道:“哄老子啊,滚回去!”于是那拉土的人就开着拉土车灰溜溜地返回去了,只能寄希望于下一趟了。能不能通过,全看老大的心情,拉土的人根本无法预测。至于拉土是为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也没想过,只是一个劲地往土站拉啊拉啊,土站里的土山堆得越高越大我们的干劲也就越大。拉土的游戏,我们一玩就是好几个月。

院子东墙上的那句标语“努力学文化,不当睁眼瞎”也是有个故事的。那年村里来人刷标语,我们这些孩子就好奇地围着观看。下了课围着看,上了课就偷偷地扭头透过窗户看。等那标语刷完了我们立刻就围着议论起来:“那后面三个字是什么眼什么呀?”高年级的学生说:“那三个字念‘睁眼瞎’!”我们就又叽叽喳喳地问老师:“老师老师,什么是‘睁眼瞎’呀?瞎子都是不睁眼的,睁着眼怎么还瞎呀?”老师说:“‘睁眼瞎’就是不识字的人,是文盲,比如卖给你们东西的老猪,他就不识字,你给他书他也不认识,所以就叫‘睁眼瞎’。”我们知道了老猪不识字,就跑到老猪家冲着他的屋子大喊起来:“老猪是个睁眼瞎!老猪是个睁眼瞎!”老猪气哄哄地跑出屋门要追我们,可我们一下就四散而逃了,他没有办法就又回屋里去了。我们一直喊了他好几次,他越来越生气,可仍是没有办法。后来上课了,我们就又进到课文里去了。可是一下课,我们就又结伙去喊老猪了。我们喊他睁眼瞎,喊他是个睁眼瞎。他这次是走出了屋门,并没有追我们,而是在我们的喊叫声中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们都没见过这么老的人哭,一下都变得傻呆呆的了。后来老师知道了这事,气得不得了,把我们这伙人狠狠地批了一顿。她冲我们喝道:“老猪是生在旧社会,没能学文化,你们倒好,笑话起人家来了!按岁数你们应该叫他爷爷,你们也这样喊你们爷爷吗?”我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圆圆的小脑袋。后来,老师带着我们去向老猪爷爷倒了歉,老猪爷爷说:“不用不用,你们要好好学文化,好好学习啊,不要再像我一样当个睁眼瞎啊!”说着说着就又掉下了滴滴的热泪……

关于小学的厕所也有个故事。那是一个春天,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叫占红。那天老师宣布上课了,我们就赛跑似的冲向厕所小便,这是小学生们的一个习惯。跑到那里猛一刹车,解开裤子就尿。这时占红跑了过来,由于跑得过快地上又滑,他竟然一不小心掉到了水泥茅坑里。那茅坑有一米多深,粪汤快满了,和他的脖子一般高。他在茅坑里又是游又是爬,可却怎么也上不来。我们都傻了眼,有的还正在往茅坑里尿。占红急得火冒三丈,冲那还在往茅坑里尿的人愤怒地喊道:“你还尿哇!”那正尿着的人就马上憋住不尿了。占红又是惊恐又是着急又是愤怒,后来终于扒住茅坑边爬了上来。这时,他几乎成了个便人了!浑身粪汤,身上爬满了欢快的蛆,头上竟然也顶上了一层蛆,热闹地爬着。这时,占红的母亲闻讯赶来了。一见到母亲,占红“哇”得哭了起来,跟着母亲哭着回家去了。我们都跟着他往外走,到校门口才停下来,目送着头上顶着一层蛆的占红跟着母亲走回家去了。

关于讲台也有一个故事,但这不是个有趣的故事,而是个严肃的故事。那时我在东面教室上课,教我们的是邻村的一个年轻的代课老师,叫周学林,人很是善良、老实。西面那间是高年级的教室,里面有个高年级的学生叫艳杰。那天下午的自习课上艳杰往我们教室里串了好几趟,周老师说了他几次,后来他就和周老师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又打了起来。依周老师的脾气他一般是不会这样的,可能是因为艳杰太不好管了,他早就上火了吧。可能是艳杰先动的手,然后两人就扭打了起来。两个人在讲台上扭打着,后来周老师就控制住了他,他趴在讲台上气急败坏,竟然用腿把那厚厚的水泥板讲台顶翻在地上摔成了三瓣。后来又到院子里打,再后来就被赶来的大人们拦开了。这时艳杰的母亲来了,和周老师吵了起来,但吵了没几句就带着艳杰回家去了。周老师现在是个农民,已是中年人了。现在想想那件事,虽然他打学生不完全对,但艳杰那时也太不听话了,我挺同情周老师的,那时当个代课老师也是挺不容易的。周老师那时其实刚十七八岁,不算大的。

…………

郑村小学里的事物大都是有故事的。时间之河永不停息地向前奔流着,许多许多的事物随着时间的流水渐渐消逝了,而那些与之相关的故事却永远留在我们这些学生的心中。

郑村小学的生活是普通的,然而也是充满乐趣的。一年两学期,除了寒暑假外麦子熟时和玉米熟时还要放麦假和秋假。冬天有火炉,夏天没电扇。我记得我上学前院子西南角的那棵老椿树上还挂着个掉了一大块的铁钟,但我上学后就没有了。上课了,老师对一个学生说:“上课了!”这个学生就跑到院子里大声喊着“上课了!上课了!”这就是上课铃声。下课更简单,老师对学生们说:“下课了!”大家就欢呼雀跃地往外跑。我们的课程除了语文、数学和思想品德外,几乎再没有其他的课了。四个年级,一二年级在东面教室,三四年级在西面教室。通常学校里只有两个老师,一个老师负责一间教室两个年级,而老师又大都是代课老师。每天大家都挎着打着补丁的布书包三五成群地来,放了学更是成群结队地回去。开学了大家就扛着凳子来,放假了就扛着凳子回去,只剩下沉默的课桌在教室里。没有办公室,老师、学生都在教室里,讲台就是老师的办公室。

在我们那时所有的游戏中,最令我难忘的是挤豆腐。这是冬天玩的游戏。冬天虽然生着火,但由于火炉由学生们轮流管,老是灭,何况煤子也常断。在那些冬天里,我们这些孩子们没少挨冻。而挤豆腐这个游戏,就像一个旺旺的火炉,给了我们无限的温暖。上了一节课挨了一节冻,一下课大家就聚到教室后墙根挤豆腐。左边一些人右边一些人,人数大致相等。等大家靠墙站定宣布开始后,那热闹非凡的挤豆腐游戏就开始了。两伙人一下一下地猛撞着,伴着那有力的节奏大家齐声喊着:“挤、挤、挤豆腐,挤了豆腐吃豆腐!挤、挤、挤豆腐,挤了豆腐吃豆腐!”就这样挤着,喊着,不一会就浑身暖和起来了,有时还会出一头的汗。那真是个难忘的游戏!

小学生们都是喜欢吃零食的。对于那时缺少零花钱的我们来说,零食的诱惑力就更大了。老猪的卖铺就像一个天堂,零食应有尽有。谁要是拿着钱走进了老猪的卖铺,那是相当地令人羡慕的。那时母亲每天只给我一毛钱的零花钱,那一毛钱用来买什么我每次都是要想好久才能决定下来的。有时在学校想,在学校老是想不好了就到卖铺里面去挑,看自己吃过什么、没吃过什么、又进了什么新零食。当那诱人的零食拿到手里的时候,那幸福的感觉是根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一块糖或一块冰糕,要细细地品尝好久才会吃完的。吃完了,还要舔舔嘴唇,挤出点口水品品那香甜的余味。

夏天的时候,我们除了买零食还要买扇子。扇子大致分为三种,一种是普通的竹柄纸扇,一种是可展成三百六十度的铁柄小圆扇,还有一种是塑料柄布扇。第三种太贵,大约要一块钱,极少有人买。第二种扇子只有铁柄而没有扇骨,不耐用,只有一些女生买。第一种扇子最为普遍,既便宜又耐用,通常是三毛钱一把。扇子上画面各异,有山水有花鸟有淑女,还有用毛笔字写的古诗词。记得那时我们买了扇子大都会在上面写上这么一首极为流行的“诗”:小扇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等到寒冬!真是一句涮人的话!

那几年每个夏天都会有个穿短袖军装的外村小伙子来我们校门口卖冰糕。他卖冰糕、雪糕和果汁,进的常常比老猪卖铺里的要好吃得多,因而我们大都会从他这里买冰糕。下课的时候他常常忙得不亦乐乎,而上课的时候就清闲得多了。他的冰糕箱是用厚厚的木头做的,牢牢地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他把车子靠在墙上,自己坐上自行车车梁,很是惬意。我那时非常羡慕他,不用上地里干活,轻轻松松、凉凉快快,热了、渴了就吃冰糕、喝果汁,真像一个神仙!后来我听一个大人试探着问他一天能赚十来块钱吧?他谦虚地说就这么回事吧!天哪,我更羡慕他了!

在教过我的老师中,我最难忘的是周学林老师和李瑞红老师。他们都是外村的,也都是代课老师,他们都是代了几年课就走了。他们两个没在一块教过,周老师在前,周老师走后来了李老师。

周老师是我今生的第一位老师。那时他还是个小伙子,却很是善良、老实,脾气好,对我们很好。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第一天上学的那个下午。那天下午母亲搬着凳子把我领到了小学里,周老师热情地接下了我。母亲到老猪的卖铺里给我买了一支铅笔和一个小作业本,又和周老师说了几句话后就走了。而我,这就算是上学了。在这之后的数不清的日子里,周老师用他那别人少有的耐心教我写汉字,记数字,一步步地把我领进了知识的殿堂。他大约只教了我一年,但却令我终身难忘。他不当代课老师后就回家种地去了,走进了黄土地。从那时到现在的这些年里,每次碰到周老师我都感到无比地亲切、温暖。对他的感激,我是无法用语言对他说出来的。我们互相打招呼,寒暄,是那么地诚,那么地亲……

李老师也是我永远无法忘记的。她漂亮、温柔、脾气好,和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距离,是个真正的孩子王。我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登上讲台时的情景。那天教高年级的郑老师领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大姐姐对我们说:“这位新老师姓李,你们叫她李老师,以后就是她教你们了!”然后她走下讲台把稍显腼腆的李老师推上了讲台,自己就去上自己的课去了。就这样,李老师开始了她的教师生涯,我们有了一个喜欢我们、我们喜欢的好老师。

李老师惹我们喜欢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教我们歌,给我们上音乐课,而这是郑村小学历史上所没有过的。她给我们上音乐课没有规定的时间,不过总的来说大约是两个星期一节。哪天上了音乐课,那一天就是我们的节日!记得那天下午郑老师对我们说:“你们李老师歌唱得可好了,让她教你们唱歌吧!”我们立刻就围住了李老师让她教我们唱歌、给我们上音乐课。李老师也很高兴,笑了笑就答应了,我们别提有多高兴了!一个离家近的同学马上跑回家去给李老师端来了一大杯开水。李老师说教我们《读书郎》这首歌。她先在黑板上写歌词,我们在下面抄,一个个都显得急不可耐。终于,李老师开始唱了。她唱第一句歌是鼓了不小的勇气的,脸都有点红了,可是歌声却是那样地轻快、动听:“小么小儿郎呀,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狂……”那是一节我们谁都不会忘记的音乐课。从那以后,李老师就常教我们歌,《娃哈哈》,《踏浪》,《茉莉花》,等等等等……

那时乡村小学里是很少有音乐课的,美术课和体育课就更少了,李老师给了我们歌声和快乐,使我们感到无比地幸运。

李老师是在教我们的那年冬天结婚的,那时好多同学都送上了一份简单的礼物,我向母亲要了两元钱买了一条毛巾送给了她。她出嫁之后离我们村更近了,两个村的村头差不多都接到一块了,李老师来学校也就更方便了。可几年之后,李老师却也不再代课了。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尽管我们两家离得并不远。我衷心地祝她平安,祝她幸福!

我是在上完二年级之后离开郑村小学而去邻村的一所大私立学校上学的,那时李老师还没有走。我离开时还挺愿意,可不久就彻底地后悔了。正因为那所私立学校大,而且我又刚到那里,我感到无比地孤独甚至凄凉。我深深地感到,我们那小小的郑村小学就像一个温暖的家,就像儿童作家曹文轩笔下的那座草房子,是那样地温馨、亲切和安静,令我无限地怀念。可是,无论我怎样执拗都没能拗得过父母,没能回到我那魂牵梦萦的郑村小学。我在郑村小学共上了四年学,现在想来,时间真的是太短了……

我离开郑村小学后大约一年,李老师也离开了郑村小学不再代课了,永远地离开了三尺讲台,结束了她的教师生涯。而又过了三年,郑村小学的旧铁门就永远地锁上了。那些年民办学校异军突起,郑村小学终于没能抗击住湍急的浪潮而停办了。在这一点上,郑村小学并不能算是华北平原所有乡村小学的缩影。郑村小学停办了,然而,郑村小学永远是我心中的温暖的家,我心中的草房子,永远是我心灵深处最温馨的一段记忆……

愿我的这些零零散散的文字能成为那个年代的郑村小学的一张素描,成为故乡华北平原中所有乡村小学的一个缩影……

以此,纪念我们曾经的郑村小学、我的小学时代以及那时所有的同学、老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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