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秋风足可以凋谢碧树的坚守,使得“漫卷西风叶飞舞”。小姑就是在秋季走的,看着满地落叶,又想起小姑。固执的她像这半绿半黄的不再固执地留恋枝头的落叶一样,让人惋惜,让人痛。
那个秋天的周末,一个急促的来电打破了往日的平静,“你小姑不行了,赶紧回来吧!”父亲悲痛的声音,让握着听筒的手不由地颤抖起来,我鼻子一酸,几滴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小姑才五十岁啊,五十岁的小姑就这么早早地走了?
我匆忙奔向火车站,怦怦乱跳的心早已奔向了小姑。车窗外,急速闪去的树影像小姑模糊的面容,瞬间,离我而去,但秋叶般飘飘落落的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无限向前延伸……。
小姑小名叫军,皮肤白皙,柔嫩的像煮熟的蛋清,嗓音甜美,悦耳动听,最迷人的是那低头一笑,红扑扑的脸蛋上挤出一对甜甜的酒窝。她个不高,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活泼得像《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街坊都很喜欢她。大概是在城里上过几年学的缘故吧,她穿着讲究,爱干净,看上去很洋气,一点不像农村姑娘,有城市范儿。
小姑心灵手巧,经常给我编麻花辫。两条黑黝黝辫子扎在头两侧,走起路来一翘一翘的,辫梢的花头绳像两只扇动翅膀的蝴蝶。为了漂亮的辫子,我时常不离她左右。她有个嗜好,喜欢收集头绳,有毛线的,有玻璃丝的,还有带弹性的扁平绳,外形极像面条,花花绿绿、长长短短的,惹人眼馋。可她常把头绳锁在柜子里,不让随便摸。有一次趁她不在家,我偷拿了她的钥匙,打开柜锁拿出几条扎在头上四处炫耀。小姑发现后,满街追着我要,我哭喊着,就是不给。奶奶跳着脚斥责她不懂事,还动手打了她,小姑含着泪扔给我一条,然后,“咣当”一声将自己关在屋里……火车的“咣当”声使我忍不住像儿时一样伸手往头上摸去,披肩的长发早已不用花头绳了,可这习惯性动作与小姑有关;当初,真不该惹小姑生气啊,想不到她走的这么早。
小姑的死让我左思右想。是否与婚姻,与固执的爱、爱的坚守有关?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母亲经常对我唠叨小姑当年的婚姻大事,她说小姑到了结婚的年龄,上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可小姑眼皮高,老实巴交的小伙她根本看不上,说要找真爱找情调,家人谁都不知道她找的是啥。终于一天,谁也没想到一个比小姑大十来岁,满脸胡子,家里穷得连房也盖不起的男人,竟然被小姑相中了。奶奶说啥也不同意这桩婚事,可小姑愿意,说人家懂得爱,有情调、有男子汉气概。直到现在,母亲还对我说搞不懂,说那人就会玩儿花样,白天常来陪小姑打羽毛球,晚上还来陪小姑散步,看星星,赏月亮。那时候农村人哪有这闲心思,可他有。奶奶拗不过小姑,就故意对未来女婿说,俺家闺女不会干农活,你可愿意?他赶紧说,农活我全包,绝不让她下地,婶子你放心,我会让她享福的。无奈,奶奶同意了这门亲事。可小姑怎么也想不到,“有情调”的姑夫并不是她梦中固执等待的“白马王子”。
播音员的广播打断了我的思绪,火车到站了。下车后,真的是近乡情更怯,我不堪设想。当我一走进小姑家门前的那条街,老远就看见她门楼上挂着揪心的白幡。吊丧人陆陆续续,进进出出,院里传出阵阵呜咽。白纸条随风沙沙摇摆着,像记忆中姑姑奔跑起来飘飘的长发。再也忍不住悲痛,未进门,便失声痛哭起来,哭声感染了整个院子,所有人都跟着抹泪。我扫见蹲在墙角的小姑夫,目光像两把刀子狠狠地向他刺去——不嫁给你,小姑能死这么早吗?当年,你甜言蜜语换取了小姑的芳心,婚后又冷落、指责、侮辱她,充满梦想的小姑在坚守着怎样一种生活啊!
出嫁后的小姑依然爱干净,倒是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小姑夫的确履行了诺言,说什么也不让小姑干农活,仍保持着浪漫的生活情调,真有些像纳兰性德与她爱人那样,过着“赌书消得泼茶香”般的日子。他虽没多少文化,但常给小姑讲些外面的见闻,小姑沉浸在天堂般的日子里。这样一段时间后,婆婆看不上她了,经常在她小两口之间搬弄是非,说她瞎讲究,只长个好人样,不能当人使。小姑夫听了娘的唠叨,回家就跟小姑生气。是啊,这是农村,浪漫不能当饭吃,想开了,小姑开始下地干活。一年后,她生了女儿,腰身变粗了,不讲究穿衣打扮了,脸蛋也不像从前水灵了,姑夫更是丧失了起初对她坚持的那份浪漫的情调。
女儿三四岁了,小姑一心在家做着家庭主妇,姑夫在外地打工,日子平凡而平静。小姑心疼丈夫,每当他回家,都嘘寒问暖,什么活都不让他干。偶然一次,小姑为他洗衣服时,发现他兜里有一封情书,满纸情情爱爱。小姑被火辣的内容击昏了头,哭闹着要离婚,他却说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打工,人家爱我与我无关,后来,看着小姑和女儿都在哭个不休,他就发誓再不见那女人。小姑看他心诚,且是初犯,就不再提此事。风平浪静之后,他们过了好一段安稳日子。
可日子一长,小姑夫又厌倦起平淡的生活,开始与小姑发生口角,再加婆婆从中挑唆,小姑的日子苦不堪言,整日无精打采,人也日渐憔悴。那时,正赶上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小姑无处诉苦,跟父亲与叔叔们说,他们认为小两口过日子,磕磕绊绊很正常,难免吵嘴,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谁知,事态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现在想来,小姑夫远比小姑心眼多,工于心计。他每次来我家,常哥哥、嫂嫂不离口,很讨家人欢心,父亲认为他很懂事,经常好酒好菜招待他。他边吃喝,耳红面赤之际,还说小姑懒、小气,说他走亲戚,买点东西,小姑也埋怨他乱花钱。当时听他这么说,真让我哭笑不得,不想再看他那张嘴脸。小姑一点也不小气,我每次去她家,她都买点心给我。说他懒,更冤。她屋里,院里,常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屋里家具一尘不染,炕单不打一个褶,连孩子穿的衣服也干干净净,这是农村妇女很难做到的。但父亲不知实情,常劝他让着小姑,他满口答应。可一回家,他就跟小姑翻脸,这让小姑百口莫辩。小姑得不到娘家人理解,只能忍气吞声。即使姑夫动手打了她,她也不跟娘家人说。
在这样的吵吵闹闹中,儿子降生了。男孩是农村人的命根,小姑在家里的地位似乎提高了,婆婆不再指责他,姑夫的态度也有所转变。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当小姑忙着照看幼子时,他又一次变心。小姑听说他跟一个大姑娘有染,说什么也不信。经暗自观察,才发现他经常到邻街一户人家串门。那家有个二十七八岁没出嫁的大姑娘。那年月,农村姑娘结婚早,通常虚岁二十就出嫁了。听说那姑娘名声不好,才没找到婆家。小姑几次晚上跟梢,眼看着小姑夫与那大姑娘卿卿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小姑跟婆婆哭诉此事,婆婆不理,说“儿大不由娘”,管不住了;跟娘家人说,娘家人说她爱唠叨,从不怀疑小姑夫对她有二心。渐渐地,小姑变得少言寡语,不思茶饭,很快便消瘦下来。她想过离开这个家,又心疼儿女没娘,只好坚守着对这个家的爱。而她一心爱着的这个男人,口口声声强调自己寻找“真爱”,他也在坚守自己的“爱”。
问世间“情”为何物、“爱”为何物?此时的小姑是说不清了,而小姑夫像汉代司马相如一样,忘了他“凤求凰”般的诺言,独自去家外“寻寻觅觅”,哪顾得上他人比黄花还瘦。小姑没卓文君的才华,也写不出数字诗让姑夫回心转意。她只好把心思全放在两个孩子身上,只身一人办起了面粉厂。质量好、服务好、价格低,村民们换面、磨面,全找她,生意很快红火起来。小小的磨坊支撑起小姑生活里大大的希望。
那几年,我已参加工作,很少回老家,见小姑的次数更少。偶然一次遇见,心里一阵酸楚。她穿着邋遢,身上沾满了白面粉,头发蓬乱,不知几天没打理了。真不敢相信她就是往日干净利落的小姑。我与她打招呼,她用沾满面粉的手,捋一下额前的乱发,冲我笑笑,没说几句话,就匆忙走了。那消瘦、愁苦、沧桑的脸至今还印在脑子里。如今,她躺在冰冷的灵床上,与我生死两相隔,我与她再也说不上一句话。小姑啊小姑,现在,你对自己当初的选择与坚守后悔了吗?小姑啊小姑,现在,你对自己曾经爱着的男人失望与怨恨了吗?。
灵前,小表妹和小表弟哭得一塌糊涂。表妹刚考上大学就失去了母亲,少女的心灵谁来呵护?小表弟,刚上初二,正处于青春期,更需要母亲的关爱,谁能给他母亲般的温暖?小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为了无辜的儿子而厮守着这个家,饱受了十几年的折磨。表弟两岁多的时候,姑夫因外遇,与姑姑发生口角,还动手打了她。小姑一气之下跑回娘家。为让她散心,居住太原市的老姑让她去城里住了几天。可那几天,她度日如年,夜不能寐,张嘴闭嘴全是她儿子。老姑见状,只好送她回农村娘家。小姑想儿子,又不想独自再回让她伤透心的家,于是托人捎信说想见儿子。狠心的姑夫听说小姑回来了,不但不主动叫她回去,还不让看儿子,就连女儿也不能去姥姥家看娘。后来,听大姑说,小姑精神有些失常,一提起儿子就傻笑。那年暑假,我去奶奶家看她时,她正疯着头坐在院里洗衣裳,一边笑,一边拿两件内衣在半盆黑水里来回搅和。看见我,她扬起脖,又咧开嘴痴痴地笑。见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父亲与叔叔们再也气不过,带上小姑气冲冲地去找小姑夫。小姑夫见状,满脸堆笑地迎接小姑。小姑一见儿子,抱起来就哭。由于儿子小,长时间不见娘,哭叫着不让她抱,小姑哭得更凶了。就这么着,她又毫无颜面地与姑夫过日子了。
儿子,一天天长大;日子,一天天如旧。看见儿子,小姑的脸上就会绽放少见的微笑。就这样,她一边看着儿子长大,一边继续做磨面生意。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赚了不少钱,开始操持给儿子盖房。婆婆见她日夜操劳,一心为家,态度大有好转,开始帮衬她。可新房刚盖起来,小姑就倒下了。她天天觉得四肢无力,稍微活动,就气喘吁吁,有时,连饭也吃不下。经村医治疗无效,又到县医院检查,医生说她得了“肌无力”。这诊断把全家人吓了一跳。为确诊,又带她去北京检查,最终被确诊为“重症肌无力”。面对权威的诊断结果,一家人都傻了眼。小姑得知详情后,不停地问“我还能活多久”?哭叫着说“我儿子还小啊”!大姑盘问小姑,才得知她很久前就感觉身体不适,当时只顾忙着盖房,一直忍着。全家人都为她捏一把汗,明知没多大希望,仍不放弃对她的治疗。面对昂贵的医药费,姑夫面露难色。他说刚盖起新房,家里没钱。经娘家人接济,才住了几天院。大把的钱塞进医院,病情,却无好转迹象。小姑倒是平静地盯着娘家人,摇摇头说:回家吧、回家吧……
无耐,小姑被送回家中“静养”。不久前去看她,她孤零零地躺在新屋对面临时搭建的木棚里,鼻子上插着氧气管,脸色苍白,虚弱地说不成话。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暖瓶和一个碗,碗里的水是凉的。紧紧攥着小姑冰凉的手,小姑看着我,静静地,不能语;我泪眼朦胧地望着小姑,默默地,不知如何安慰……小姑,我想念你的花头绳了,还想依偎在你的怀里,让你给我编麻花辫呢!可惜,人生不能“只如初见”啊,世间几多“何事秋风悲画扇” ?当年,如果小姑不去追求浪漫,不去坚守自己的爱,又当如何?曾经爱着小姑的男人,如果不去坚守自己爱的寻找,又当何如?而今,一切只能是聊以自慰的假设罢了。
对面那几间新房,像一座山,压得木棚透不气来。未安装的门窗,像小姑未完成的人生使命,等着她。可小姑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也没福气住进去了——等待她的“新家”在别处。
丧礼上,小姑一手盖起来的新房成了她人生的驿站,她冷冰冰地躺在外屋的木床上。忍痛,揭开苫脸纸,便揭开了人世两重天,看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宛若遭遇一个不可思议的白日梦……小姑啊,小姑,你看着一手操持的家业,看着一双未成年的儿女,看着无比悲痛的亲人……怎么忍心走呢?看到娘的脸,表弟、表妹扑在娘的身上哭得更痛,死去活来。大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声如歌,挽歌悲凉袭人——“我的军啊——苦日子过去了,你也走了,你怎么这么没福啊——!”
送葬路上,秋风无情地撕扯着树叶,叶片病妇一样,疲倦地落在送葬人头上、肩上,卷起的扬尘裹挟着白纸钱满天飞舞,呜咽声感动了上苍,天亦有情,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如泣如诉。棺材湿了,像小姑的眼泪渗出来,灵车在亲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中奔向孤零零的荒野。小姑生前胆就小,死了,还要独守黑漆漆的墓穴。她怕了,冷了,那里,又有谁的肩可依?
古时候,“总把新桃换旧符”是需要等待的,等待“千门万户曈曈日”之际,而小姑家的“人事安排”可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了,也不需要等待。在她死去仅三个月,姑夫就领回一个女人,并且住在她盖的新房里,儿子辍学打工去了,女儿弃家而不归……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小姑更想不到。而此时,小姑刚去另一个世界坚守仅仅三个月,尚未等到春风又绿,坟头青青。这个梦想,只有来年的春风能帮她去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