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当然是一年中最丰盈的季节。玩的丰盈,吃的丰盈,故事更丰盈。
我们家以味觉进入盛夏的标志,就是一家合围一起吃西瓜。记忆中,每个夏天吃到的第一个西瓜,一定是妈妈下班时,她骑的那辆“永久”加重自行车后座上被牢牢夹着的那一个。
记忆中总有一个清晰的画面:夕阳西下,日落黄昏,姥姥牵着我们的手,走出大门外等在妈妈即将归来的路口。路的对面是火车不时隆隆驶过的铁轨和道杆随时起落的铁路道口,日子像铁轨和道口一样坚实而重复。晚霞落辉的布景下,妈妈的身影如期而至,那是最心怡的一道生活的构图了,相互看见彼此的一刹那,迎候的和归来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我们看到妈妈车后座上居然年度第一次地带了西瓜,又一阵惊喜,知道夏日里瓜汁甜溢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而带回这个惊喜的妈妈笑容里更藏着似乎是掘宝又亮宝的喜悦。
吃第一个西瓜,是我家进入盛夏的标志。在这之前,各种瓜果也陆续下来了,但那是盛夏的序曲。一般麦收过后,即有一种我们叫做“酥棒儿”的菜瓜上市。想必与我年龄相仿的人都会记得这种瓜,只是当下市场上不多见了。它皮色墨绿,长圆形。身上有深深浅浅的沟楞,口感细腻酥脆,嚼来了无渣滓,不及西瓜甘甜,而是一种特别爽脆的清甜。出售这种菜瓜的,或是用自行车驮着竹篓沿街叫卖的,或是集市上摆地摊的,价格便宜,汁水丰盈,酥脆爽口。根据经验,一般挑选皮色更深,沟楞更突显,长得老的来买,这样口感更好。它在麦收前后上市,正好填补西瓜大范围成熟前的一段,而且也传送出夏日瓜甜果丰的繁盛季节到来的讯息。
在我们的记忆中,黑青皮的酥瓜并不会比西瓜的地位低,它带给平凡人家的享受一样刻骨铭心。它有时候并不需要妈妈下班带回,家里的姥姥听到街上的叫卖,也会买了来。那时候还不使用塑料袋,姥姥可以直接用她斜襟的确良布衫的前襟兜回来,扑棱棱泡在凉水盆子里,洗净了,待凉意渗透,啪地掰开来,大头的一半给我吃,小头带瓜蒂的会苦的那一半自己吃。我们吃着笑着赞着,感叹日子的丰盈美好。
酥瓜过后,西瓜该续上了。吃西瓜的日子自然会隆重些,尤其是每年的第一个西瓜。大家一定要围坐一起,等待开瓜。妈妈把它洗干净了,带皮切下瓜蒂,拿起来两面蹭一下菜刀,从中间一刀剖开,鲜红的瓜瓤黑色的瓜子,显示着瓜熟的成色很好。一阵西瓜特有的清新爽甜味道扑鼻而来,立马让人口舌生津。妈妈的刀工好,瓜块切得又美又匀。新一季的新鲜美味,大家吃的甜美而珍重。妈妈总是把瓜条又大又周正,瓤厚籽少的瓜块拿给姥姥和我们,她撺掇大家多吃,自己却浅尝辄止,只肯吃边沿的小块儿。她固定了这样的习惯,好的总是留给老人和孩子,她自己却因此无比幸福。
吃西瓜拉开了盛夏的序幕,它是消暑解热的神品,也是一家团圆分享的幸福标志。但是,所有属于这个季节的瓜菜果蔬,都一品一味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以各自的味道组合出夏天的丰盈,乃至嵌进人生命的刻记里。
夕阳和炊烟交融缭绕的尘世气息,似乎在这个季节达到饱和。我们管设在西厢房的厨房叫做“厦子”,这时候厦子里的主角是茄子青椒豆角西红柿,后来我才知道它们的组合延伸出“地三鲜”这道菜。正是这道最接地气的菜品,代表了夏日厨房的味道。有一次在心贻湾高楼的厨房里闻到隔壁厨房飘来的菜香,好熟悉!凝神一品,蓦然心动:这不就是老厦子里的菜香吗,这是真正的夏天啊,令人神思的儿时的夏天味道啊。
晚饭的标准设置:新蒸的大白馒头,青椒茄子或者丝瓜炒西红柿,一锅麦仁儿绿豆汤,吃的舒服妥帖,心足意满。晚饭后,街邻们最惬意大门口迎面南来的“自来风”,“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姥姥摇着大蒲扇和邻家妇人一起闲话纳凉,而我们——妈妈弟弟和我,则预备着要到铁路西面的道边树丛中去捉“知了猴”了。那是我们夏夜最乐此不疲的事,相较之下,“百草园”里看椿树上的“水牛黑象花大姐”简直不足挂齿了。而捉“知了猴”绝非三言五语便可概述的完的,须另作文专述,在此便不多讲了,留待后叙。
伏天的夜也是闷热的,不愿意钻进里屋憋闷的蚊帐,怎么办?上房去睡呀!晴朗的夏夜多有这样的夜晚,决定房上过夜时,我们便腋下夹了褥卷凉席,攀着东墙角的木梯上去,铺好了卧榻,躺上去,好风如水,清爽习习。银河浩渺,星斗漫天,仰看头顶的苍穹,神话里一般。“天阶月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便是最真实的场景。妈妈早给我们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每次都要再去寻找牛郎担着一双儿女的那并排的三个星星,去对应隔着银河的那个织女星。还会为他们银汉迢迢的分隔而怅然,对王母娘娘的蛮横凶狠而愤恨。撂下一番遐想神思,再去分辨北斗七星的勺把,历数它们的排列组合……那时候,对宇宙奥妙,星汉无垠并无多知多探,存在即自然,生活只浅白。
蚊虫也会袭来,这是对露天夜宿最大的骚扰。聪明的妈妈后来干脆在房顶支好了钢管床,再吊上一张蚊帐,这样便再无忧无扰。半夜夏露重,潮气裹袭,房上并不能睡一整夜的,半夜醒来,再从房上爬下,睡到屋里踏实的大炕上。夏夜,便这样被浪漫和稳实一边隔开一半。后来的空调时代,再也没有了这样房顶露宿,仰面星空,说故事数星星的天然原生态的际遇了。如今想来,那当真不是一个神幻美妙的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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