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惊二月，一声牛哞。春风就从门前那棵老榆树开始骚动起来。一阵风起，父亲似乎闻到了春天的气息。手拿树剪子，出了院门，匆匆跳进小土屋西边那块种满枸杞树的园子里。细心地为一棵棵翘首盼春的枸杞树美容和瘦身。
       父亲天生厚道、憨实、勤劳、纯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父亲完全具备了文人笔下农人们的高贵品质和传统美德。我的父亲中等身材，瘦瘦的身板永远是那样挺直，一身蓝黑色中山装被母亲隔三差五洗得干干净净。生活的负重和岁月的磨难过早地将皱纹镌刻在父亲的额头，延伸到眼角。
       皱纹里，我读到了父亲的艰辛。父亲祖居黄河南岸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巨合滩小村庄。兄弟四人中他排行老二，人称二娃娃或老周二。父亲早年丧父，十六岁那年，为了生计和躲避战乱，在一个月黑风高冰冻如铁的夜晚随母偷履黄河到了北岸。悲哀的是，就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父亲年仅二十岁的大哥为一家人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前边带路。一不留神溜进了黄河，人称“亮子”。瞬时被川流不息的黄河淹没卷走……。从那一刻起，年少的父亲义无反顾地挑起了大山一样沉重的家庭重担。定居在黄河北岸中滩村后，喷香的红土地敞开胸怀接纳了这一家可怜善良的人们。父亲靠扛短工、揽长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从小练就了田间地头、提楼下种等农活儿好手艺。
      皱纹里，我看到了父亲的欢愉。父亲与母亲守望相助一生一世，无论是下地劳作或去邻居家串门聊天，总是相依为伴，形影不离。一辈子节衣缩食拉扯大我们兄妹二人成家立业。父亲的一生在生活上没有太大的奢望。每天无论是早上或晚上，就想吃口热腾腾的酸粥。那香甜黏稠的山药蛋子酸粥吃上一碗，再就上一小碟自己腌制的“烂腌菜”，真是再舒服不过的美食了。
      父亲一生清贫安逸。不喜喝酒耍钱，更不干偷鸡摸狗之事。即便是在六、七十年代生活处于极度困苦时期，他也从来不拿集体田地里一粒麦穗。秉持着胆小不惹事，言少不伤人的生存理念。坚守着内心的苦楚和悲愤自已慢慢处理消化，低潮时并不愁眉苦脸，始终保持冷静平和的神态。圪蹴在地下闷头抽烟进行自我“疗伤”。父亲即便是偶有高兴得意之时，也只是淡淡地一笑。不放纵不张扬，惬意地跳进园子里，象首长检阅士兵那样满意地和婆娑的枸杞树一同去分享他的快乐。父亲几十载能从容和原谅长河日月中所有狂人的攻击和欺凌。更能善待和帮助生活中有求于他的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
      进入三月，父亲将园子内几十棵枸杞树全部修剪抚摸一遍。此时，最先知春的布谷鸟也鸣唱着优美动听的“叫春歌”飞回北方，飞进园子，唤醒了酣睡一冬的枸杞树。老枝嫩条全都舒展着柔软的身姿披上了春日的外衣。地面上小草也半醒不懂的样子在枯黄中展示着得意，几绺春风几丝春雨飘过，小草喜滋滋地钻出地面，用稚嫩的绿色与枸杞树一阵“悄悄话”后，整装完毕，等待着又一季列队迎春闪靓登场。父亲端详着满园春色的枸杞树和一地憨头虎脑的尖尖草，脸上荡漾着无言的满足与幸福。
       临近四月中旬，园子里铺展开一片绿色，弥漫着吉祥和谐的气氛。地上长得最卖力的芦草和碱草，它们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尽情展示着各自的能力和魅力，与枸杞树共同分享和争夺着每一绺阳光，每一滴水珠和每一份营养。这时，父亲毫不忧豫地从墙上摘下快要生了锈的锄头，捡块小石片，把铁锄头打磨得铮光瓦亮。接着跳进园子里一锄下地，给予那些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草毁灭性打击。为枸杞树清理和营造一个十分宜居生长的环境。因为父亲始终坚信着：锄头自带三分雨。
      枸杞凭借着主人和春天的恩赐，卯足了劲比赛疯长。枝藤互相交错、延伸纠缠而上。枸杞花正不停地酝酿和渲染着一朵又一朵花蕾，夸耀着它的美丽和妩媚，显示着它那样的生机勃勃和充满活力。长得稍高一点的枸杞树婆娑成一个柔情似水留着披肩长发的少妇。长得矮一些的枸杞树孤香自傲、挺拔健壮，宛若一头小牦牛。高的矮的一蓬蓬枸杞树酣畅淋漓地铺展开来，贪婪地把整个地面全部垄断为它的天堂。父亲每日走进园子，总会轻轻地拔开它们相互亲吻在一起的枝条，生怕打断和惊扰它们的私语和美梦。
      一阵春雨过后，满园的枸杞树开始陆陆续续开了花。瞧瞧，红花、黄花、粉花、白花、紫花，今天一朵，明天又一朵；再过几日便是一簇、两簇……。就这样，这场春的盛宴在一树花开、满园芬芳中彻底铺展开来。
       当枸杞花开的时候，父亲从早到晚忙碌的身影始终在园子内四处移动。除草、施肥、浇水、喷药、剪枝、驱鸟……总有做不完的营生。身子骨困了累了，甩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从兜里掏出旱烟袋点着美美地吸上几口，亮开嗓子高声驱赶落在枸杞树枝头上掠夺花蕾果实的家雀。有时候，父亲也会小心地摘一朵枸杞花捧在手心，专注地看啊瞧啊，脸上瞬时释放出温暖的快意和甜蜜。
      时间如流水，日月似移云。眨眼就到了2016年的春天。当枸杞花开的时候，父亲却辞别了他那块装满梦想的园子，离开了他那片心爱的枸杞树。带着无尽的牵挂和思念，带着对枸杞树的几多追求和几分甜蜜，从容地走了。
      我知道，当枸杞花开的时候，父亲一定会在天国的那边，站在高处，站在雨中，依然凝视和守望着那块园子和那片盛开鲜花的枸杞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