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怜君中宵舞 (连载)
——陆游与辛弃疾
韩联社
(九)
燕兵夜娖银胡(革录),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里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鹧鸪天·有客慨然》
江西上饶铅山县城北一里许,有湖泊狭长,名曰带湖。南宋著名学者洪迈在《稼轩记》中描述说,带湖“三面附城,前枕澄湖如宝带,其纵千有二百三十尺,其横八百有三十尺,截然砥平,可庐以居”。洪迈字景卢,学识渊博,著述丰饶,笔记《容斋随笔》、志怪小说《夷坚志》、文集《野处类稿》,都是流传至今的名作。大师偶然一挥手,就把一座“稼轩”留在了千古人间。
还是在担任江西安抚使的时候,辛弃疾有一天来到此地,见湖水粼粼,觳纹横生,倏忽之间,心神摇荡,仿佛前世今生,与此脉脉湖水约定共相伴。公务之暇,他便在湖畔开荒植禾,稻田泱泱,自梳风雨,燕子斜飞,自成诗行。他的心神,随着禾苗与燕翅悸动,随着清晨的露珠与朦胧的晚雾迷离。他暗自决定:异日释位得归,一定要回归这里,躬耕垄亩,颐养天年。于是,他找来工匠,凭高临水筑华屋,号曰“稼轩”。
看来,对于自己之不容于世,辛弃疾心知肚明,他早就做好了皈依带湖的思想准备。然而,42岁盛年即赋闲归山,还是出乎辛弃疾预料的,以至于晴空飞雨,“鹤怨猿惊”。不过,据洪迈记述,他的稼轩别墅,堪称幽邃豪华——“田边立亭曰植杖,若将真秉耒耨之为者。东冈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径款竹扉,锦路行海棠,集山有楼,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涤砚有渚……”
跳出宦海,皈依带湖,他的灵魂深处,有痛楚,有悲慨,也有迷离烟雨。他平生自许通透,识得进退之节、生死之理。居庙堂之上,则嘡哒作声,大有作为,“平戎万里”;处江湖之远,则娴雅自适,诗酒相伴,“饱饭闲游绕小溪,却将往事细寻思”(《鹤鸣亭绝句》)。他流连带湖风月——“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水调歌头·盟鸥》)。与鸥鹭为盟,自然合一,天人合一,岂不妙哉!他挚爱平淡人生——“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铅山县城东边有一座山,名曰鹅湖山。相传东晋时期,有龚氏牧鹅于此,故名。山上有湖,夏天荷叶田田,白云映碧水,长松夹古道,天地凝碧,风景绝异。山上著名的鹅湖书院,是远近闻名的文化学术中心,聚居过许多文人学者。理学大师朱熹长期驻锡于此,讲学著述,声名远播。朱熹与陆九渊之间有名的“鹅湖之会”,就发生在这里。
淳熙二年(1175年)六月,著名哲学家、文学家吕祖谦,为调和朱熹“理学”与陆九渊“心学”之间的纷争,邀请陆九渊、陆九龄兄弟前来鹅湖书院,与朱熹进行“沟通”。吕祖谦学识宏富,与朱、陆皆有渊源。其宇宙观倾向于陆九渊之“心学”,主张“道心为一”;认识方法则取朱熹以“穷理”为本的“格物致知”说。他出面调和,希望两个大学者“会归于一”。
然而,学者之固执,有时候犹如毛驴吃草,哪知转圜?双方围绕认识论问题,唇枪舌剑,激烈辩论。朱熹将人间万物归之于“理”,理趣萧然;他主张“泛观博览,而后为之约”;陆九渊将世间万象归之于“心”,孤光自照;他主张“先发明人之心,而后使之博览”。朱熹认为,陆学太简易,将纷繁世界简单化;陆九渊认为,朱学太支离,将简单问题复杂化。朱熹强调“格物致知”,认为格物就是穷尽事物之理,致知就是推致其知以至其极。陆九渊则从“心即理”出发,认为格物就是体认本心,“发明本心”,心明则万事万物自然触类旁通,去此心之弊,即可通晓事理,畅达八方。哲学思想纷纭之争,其实是正宗教主地位之争。双方争论了三天三夜,最终不欢而散。作为一桩“学术公案”,这次“鹅湖之会”,在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广泛影响。
据《宋史·辛弃疾传》记载,辛弃疾与朱熹友情深厚,两人曾同游武夷山,朱熹还为他书写了“克己复礼”、“夙兴夜寐”两帧条幅。朱熹死后,正值韩侂胄大兴所谓“伪党之禁”,前宰相赵汝愚、名儒朱熹等59人赫然名列“伪党黑名单”,受到不同程度的迫害,他的门生故旧,谁也不敢前来送丧,“辛弃疾为文往哭之曰:‘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在铅山县八都乡(今稼轩乡),有个小村庄,名曰期思(原名奇师)。村外一山鼓圆如瓜,名曰瓜山。山下有奇泉,在前后两眼石潭之间喷涌荡漾,其水澄淳,其相别致,其气渺然。泉边一方青石,阳光滑润,洞鉴照人;旁有茅屋几间,飞檐接云,凌乱如瀑。那年夏天,辛弃疾自带湖漫游四方,来到泉边,忽觉玉山倾颓,灵崖摧崩,心潮澎湃,难以自持,遂名之曰瓢泉,“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洞仙歌·访泉奇师村》)。
辛弃疾将瓢泉与泉畔茅屋一并买下,欲像渊明先生那样,手植五柳,打造自己的“桃源仙境”。他将奇师村改为期思村,两字之差,流露心思无数。期思者,期待与思念也。他期待朝廷有一天幡然悔悟,改弦更张,誓死抗金,收复中原。唉,国家破败,金瓯残缺,依然沉重如泰山,压在他的心上!
淳熙十五年(1188年)冬天,一个漫天飘雪的日子,辛弃疾的莫逆之交、著名爱国诗人陈亮踏雪来访。其时辛弃疾卧病在床,听说陈亮驾到,他忽地坐起来,似乎百病痊愈,四肢百骸,畅快淋漓,当即乘马来到期思村头板桥上迎接。雪花大如席,哈气如虹霓。两人执手相看,一时语塞。这些年来,他们曾经为中原沦陷而痛心疾首,为投降派的无耻丑行而怒发冲冠。午夜里的呻吟,酒醉时的恸哭,离别后的思念,此时此刻,哪里说得清!
陈亮,字同父,人称龙川先生,浙江永康人,著有《龙川文集》三十卷、《龙川词》一卷。他一身豪侠剑气,一腔爱国热血,反对投降,力主抗金,慷慨激昂,名震天下,自诩为“人中之龙,文中之虎”。他与著名学者叶适同为“永嘉学派”之鼻祖,提倡“事功之学”。他们认为,充盈浩瀚宇宙的是“物”,而“道”则存在于“物”之本身,“物之所在,道则在焉”。“永嘉学派”又称“事功学派”,与朱熹之“理学”、陆九渊之“心学”,成鼎足之势,屹立于南宋学林。这样一个傲视天下的英才,命运却很坎坷,终生郁郁不得志,年过半百才状元及第,得任建康府签判,岂料官没做成,便撒手尘寰了。
对于陈亮赋诗填词之吟哦风采,叶适在《书龙川集后》中记载,他每章词写罢,常常仰天长吁,拊膺感叹:“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其代表作是《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
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
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
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回向藁街行。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这次相见,收复中原、振兴华夏,依然是他们共同的主题。两人热血喷涌,拔剑而舞,互斩坐骑,对天盟誓:为恢复中原,统一祖国,虽肝脑涂地而无悔也!
尔后,两人冒严寒,踏冰雪,游鹅湖,饮瓢泉。续茶长歌互答,酗酒长泪横流。天下事,吾不管,谁管?金寇血,吾不饮,谁饮?——他们恨不得像长鲸吞海一样,吞尽金寇,荡平金国,复兴大中华!
陈亮在瓢泉逗留了十余天,方才告辞。辛弃疾“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踏雪执手相送,一直到了遥远的鹭鸶林,“雪深泥滑,不得前矣”,方才依依惜别。只见满树冰挂,簌簌颤抖,犹如两颗离别之心。当夜辛弃疾怅然独饮,赋词《贺新郎·把酒长亭说》——“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陈亮读罢,彻夜难眠,依韵奉和,“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噪,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哪有平分月?”
辛弃疾读了陈亮的和词,遥望天心,五内鼎沸,再用原韵答之——“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一声暴喝——“补天裂”,响彻古今,凝结了辛弃疾太平洋一般深邃浩瀚的爱国激情。然而,这时候南宋小朝廷的天空,已经是星坠云乱,哗然崩摧,纵然是女娲娘娘再生,也是束手无策了,哪里是一个爱国词人能够“补”的啊!
后来,世人将期思村头的板桥命名为“斩马桥”,并修建“斩马亭”,以纪念辛陈两人的“飞雪相会”。这是南宋时期第二次著名的“鹅湖之会”。
瓢泉作为辛弃疾的皈依之地,留下了词人仰天长啸之剪影,诞生了许多名篇佳句。在存世的600余首稼轩长短句中,《瓢泉之什》有170余首,在170余首《带湖之什》中,也不乏瓢泉之章。一瓢凛冽泉水,熔铸了词人几多悲欢,寄托着词人几多梦想啊!
然而,若说辛弃疾寄身瓢泉,高蹈云外,浑忘诸想,却未必尽然。爱国主义的烈火,时时烧灼着他的灵魂,忧心时事的情怀,喋喋云霄间,“此身忘事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破阵子·为陈同父壮语以寄》
当年“沙场秋点兵”的英雄,此时已经苍颜白发,“可怜”二字,写尽了英雄迟暮之悲。“枕簟溪堂冷欲秋,断云依水晚来收。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鹧鸪天·鹅湖归》);“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生查子·独游雨岩》)……
像瓢泉山水一样,这里的美酒,也陶陶醉人。满怀抑郁的爱国词人,对风对月,对万古青史,举杯长饮,蹉跎岁月。
醉里不知谁是我,非云非月非鹤——《念奴娇》
无穷身外事,百年能几,一醉都休——《满庭芳》
但将痛饮酬风月,莫放离歌入管弦——《鹧鸪天》
问何方,可以平哀乐,唯酒是,万金药——《贺新郎》
一壑一丘吾事,一斗一石皆醉,风月几千场——《水调歌头》
我爱风流,醉中颠倒,丘壑胸中物——《念奴娇》
且华堂,通宵一醉,待从今,更数八千秋——《八声甘州》
……
酒只能陶醉于一时,而尘世风雨,依然潇潇而来。萦绕在词人心灵深处的,依然是沉重的故国之思——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韩联社,笔名萧含,学者,作家,燕赵晚报原副总编
河北省藁城市人,1982年3月毕业于河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
河北省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家协会散文艺委会副主任。
著有文集《家园里的流浪》,
历史文化散文集《我为峰》《孤鹜已远——与古典诗人的灵魂对话》
中篇小说集《清明前后》,杂文集《秋风集》,
诗词集《独吟楼诗草》《红船与白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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