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总有一些东西会让你刻骨铭心。于我,就是树。
这种树不是游园水榭旁的景观树,不是静守路边的低矮灌木,他们只能带给人视觉上的美感,而难以使人产生一看到就有依干而憩的冲动。
我所喜欢的树,是一棵槐树。它长在进出小村必经的路口,从我记事起,他就站在那儿。树身一人合抱,树皮充满褶皱,树冠硕大,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无言注解着小村的过往,见证着村民们的喜怒哀乐。
当年,在我高飞之时,父亲就是把我送到了村口的这棵大树下,看着我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迷茫的晨雾里。那年我15岁,中考成绩揭晓,我被县重点高中录取,这本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可这个好消息却丝毫没有在我的家里荡起一点涟漪。每天盯着父亲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我惟有沉默。平时就与父亲很少交流的我,不敢留露出一丝兴奋,更不敢与父亲沟通。忐忑不安,食之无味,心里没底,我机械地跟着父母扛着锄头,踏着晨露去侍候那几亩刚刚长出几片嫩叶的玉米苗。几日的缄默,父亲终于开口了:“别去上高中了,再复读一年考中专吧。”我愕然,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可是我起五更熬半夜换来的啊,有多少人想要还得不到呢,父亲他怎么,怎么能就这么草率地决定我的命运呢?要知道,上大学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啊!我愤懑,我无语,但我不敢跟父亲有任何辩解。我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于是,在一个阴雨霏霏的初秋,我默默地捡起了堆在屋角,差点被送进废品收购站的初中课本。村口的大树,看着我早出晚归,步履匆匆的求学身影,而父亲除了侍弄他的责任田,依然沉默,似乎我就根本不存在。
我在大树的无言注视下走过来走过去,日子也便飞也似的逃走了。第二年,一纸师范通知书飞落我家。要知道,在八十年代,考上师范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将来你就可以把户口本上的“农村”两字改成“城镇”,意味着你就可以捧上人人艳羡的“铁饭碗”。而今天,这一切就要在我的身上变成现实,那份欣喜自然把我小小的心涨得满满的,我陶醉在成功的喜悦里,忘记了曾经的不快。父亲的脸上也现出来少有的笑容,话也轻柔了许多。那棵大树,也在微风里簌簌作响,好像在为我的出彩鼓掌叫好。
今天,已过不惑之年的我重新审视了当年父亲在我命运岔道口的抉择。父亲不算是个正宗的农民,他读过几年书,因为天资聪明,在当时上学孩子不多的乡下,也算小有名气。可惜,六零年的那场大灾难,他未能捱过去。每天被饿得头晕眼花的他擅自从五里之外的学校跑回了家,提前结束了他的学生生涯。而进过几天学堂的他,在村里也算个秀才,帮着乡邻写写画画,而后是当会计,当村干部,是大家眼中的文化人。人常常在回忆中悔过着自己年幼时的一些做法,父亲也未能例外,因此他把自己曾经的遗憾寄托到了我们兄妹几个的身上,在八十年代末,他陆续把我和哥哥送进了中专和大学的课堂。
父亲又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一生从未离开过土地,但绝对不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孱弱的双肩难挑难担,那些“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的农谚他却念得头头是道。是农民,就会很注重收获。春种秋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父亲把常念叨的庄稼经用在了我的身上,他希望这些朴素的道理在我的身上变成现实,而事实也如他所愿,我成为当时我们村第一个跳出农门的人,那种荣耀可以想见。
现在想想,如若不是父亲关键时的决断,我是不是也和现在邻居家的芳姐一样,蓬松着头发,靠在一辆溅满泥点子的电动车上,混在一堆男人堆中,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儿等活儿干。20多年前,芳姐在三年的高中生活结束后,没考上大学,受到重创,无心恋战,卷起铺盖卷儿回到了农村,重复着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如今,孩子的拖累,生活的艰难,使得只比我大几岁的芳姐面容看起来苍老许多。
我走出了一条与芳姐完全不同的路。该去学校报到了,我背着简单的行囊,挥手与父亲告别。不约而同地,我们竟一同站在了老槐树的怀抱里,树荫下的一对父女竟没有别离时的激动和豪壮,一时无语。父亲摆摆手:“走吧。”我跳上了父亲为我安排好的一辆顺路车,连头也没回一下。朱自清的《背影》曾经无数次感动着我,我也曾想象着上学走时,他会不会也像朱老先生一样叮嘱我一句:“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也没有像朱自清先生一样“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向父亲提起过我当时的感受,而听到他的记挂我,是多年以后了。那是后来的一次归家时,我们母女俩在一起回忆旧时光,而心有芥蒂的我仍在抱怨父亲的冷漠,母亲却严肃地说:“可不许这么说你爹啊,你不知道,当年你上学走后,你爹一直念叨着你,不知到学校习惯吗,饭票够用吗?天下哪有爹娘不心疼孩子的!”一席话说得我惭愧万分,因为多年来,我一直以一种狭隘的心度量着父亲。
在村口的那棵大树下,父亲当年用自己的决断送走了我,并且眼看着我远走高飞,飞过树梢,飞向城市,直至在城市扎根。每每,我带着一身荣耀,带着我的小家往返于城市和小村。走过村口那棵大树,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打量一下我心目中的这棵神树。而父亲,也总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站在树下盼我归,送我走,两尊高大的身影常常在我的眼前融为一体。
日子就这么不经过。一转眼,我从一个孩子长成了少女,而今做了母亲。我的父亲却像村口的那棵大树一样日渐老去,他的身躯不再挺拔,他的臂膀不再结实,他变得更加沉默。庆幸的是,某一天,另一颗树恰巧疯长在我生命的某个节点.他是一个有着白杨一般伟岸身躯的男子,此刻,他也像一棵树一样庇佑着我的孩子。
若干年后,村口那棵大树下,父亲的身影,像一幅经典的电影画面,不时从我的脑海里跳出来,丰满着我的记忆。
作者简介:邢红霞,女,邯郸县人,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邯郸市作家协会会员,邯郸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有多篇文字发表。现供职于邯郸县教育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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