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汪静谧的高山冰湖，呈现在艰难苦旅的终点。那天，这个隐藏在非洲第二高峰肯尼亚山北麓ITHANGUNI高崖之下的秀美冰湖，被称为“尤妮斯湖”。我成了到达“如童渡湖”“爱丽丝湖”和这个无名小湖的第一个中国人。
清晨，玫瑰色的云朵缓缓浮出在沉睡的群山之上。被冰水般透心凉的阳光叫醒，赶紧穿戴好，奔出去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还有什么滋味，比澄澈的阳光和风穿透身体更美妙？冷冷的，击碎犹在梦境中沉滞不醒的混沌。在赤道高原生活久了，久违了这样透彻心扉的寒冷。拉开窗帘，搓着手，去厨房烧一杯热热的奶茶。
美丽的阳光充满了整个木屋。壁炉里火炭隐隐，一星儿温热残余。最不能原谅自己错过清晨的美好时光，特别是今天，要一早出发去“爱丽丝湖”。穿戴好，吃好早餐，准备好水和牛肉干，充满期待。对自己的陈诺，往往最重要。这样的感觉，像是要赴一个约会。临出发前，隔着门提醒一声艾瑞克：“嗨，我出发啦，去爱丽丝湖！你真的不去？别后悔呀！”听到他哼哼着，似乎鼻塞：“唔，你去吧，我今天，那个爬山好啦，回见。。。”杰克逊拄着登山杖，站在台阶下等候，嗤嗤笑：“已经有人高原反应了吗？”
快步穿过一人多高的石楠属植物迷障，肯尼亚山顶峰姊妹双峰清晰如画（BATIAN巴缇安峰5199米，NELION奈良峰5188米）出现在右前方的天空。一月二月是旱季，也是登山的好时机。肯尼山北麓少有登山客，最详细的记载莫过于乔瑞德《肯尼亚山》一书中所描绘的北部登山路线。我今天的目的地爱丽丝湖，远离流行的肯尼亚山三大登山路线，很少有人抵达，也常被人和东麓的伊利斯湖搞混。
半个小时之后，一条坎坷的乱石路面横在眼前。隔火带，我猜。是小飞机跑道，杰克逊纠正到。在私人保护区见过不少令人眼界大开的草地和滩涂小飞机跑道。在这样的地面降落，一定需要多一些技术和胆量吧。因为来路辛苦，总是有人选择坐小飞机或者直升机。包括“如童渡湖”中那些珍贵的鳟鱼们，也是一路乘坐飞机降落在此。
强烈的高山阳光将繁茂的石楠树林漂成淡淡的粉绿和棕黄，揉和在一起有股药草的清绝之气。1928年，有位24岁叫薇薇安的英国女子，独自在肯尼山东麓一间简陋的木屋里住了两个月。她写了一本优美的书，叫《对大地说》。常有人为了找寻她书中如实记录的自然之美，按图索骥，一路沿着她的足迹走一遍。海拔3100米的“如童渡”，刚好在肯尼亚山针叶林和阔叶林林带之上，我们将要穿越看似单调无奇，让很多登山客迷路的石楠树林。
向东望去，群山莽莽。那是肯尼亚另外一个美丽的国家公园梅鲁。圆圆似蘑菇的“如童渡”火山鼓出来，可爱像小孩子拍出来的泥巴堆。借着停下拍照的机会，拼命深呼吸。已经在这样炽烈清冷的阳光下连续行走了一个小时，肺部开始堵塞。将装着水和零食的包交给杰克逊，他拄着登山杖在前面带路。相机坠着脖子，如同一块大石头般沉。偷偷将手伸到衣服里面，将内衣扣松开。“尤妮斯，还好吗？”杰克逊回过头来问。嗯，已经没力气和他聊天，集中精神呼吸。
杰克逊是大山的孩子，来自肯尼亚另外一个美丽的地区巴陵苟，卡灵京族。他常常背着游客的沉重行李在群山间急行军。他告诉我，有时有客人在爱丽丝湖扎营，他一大早要背着所有帐篷炊具和生活用品上山，赶在客人抵达之前安顿好所有一切，并且做早餐。他的负重速度是一个小时抵达。我看了一下表，已经一个多小时了。风景开始模糊，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体内部。以前爬过朗格诺特火山，经历过这样身体极限的第一个临界点。奇怪的是，每到此时，精神仿佛和身体分离，化作一只小鸟，在头顶盘旋鸣叫：“起来！起来！不能放弃！”有那么十分钟，像十年那么漫长。每走几米，都想坐下来休息。杰克逊让我走在前面，好自己调节节奏。他一直在给我讲故事，但是我已经一个字也接不上。苦笑着，扶着腰一步步挪。
跌坐在岩石上，连墨镜都觉得沉，将它递给杰克逊。他拄着杖，在我脚下划拉一下：“看，尤妮斯，你已经登到冰川线了！”咳了几声，笑：“好累。。。”“你知道吗？大部分人都是在这里放弃，再过一个山头，就到了。”杰克逊很耐心，很温柔地慢慢说，将水递给我：“喝点水，你现在身体迟钝，高山又冷，感觉不到缺水。”很听话地喝了几口水，喘过气后，听到他说：“有个七十岁的老人，用了五个小时才登山去。在湖边，一直等待他的家人冲上来拥抱他。”嗯，我站起来，非常感激，但是说不出话，埋头往前走。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放弃。
埋着头挪步子，突然听到杰克逊说：“尤妮斯，抬头！”一面碧蓝澄澈的湖水，静静安卧在洁净如洗的天空下面。呼吸顿住，转瞬间所有的疲倦都消失。张开手臂，心像小鸟飞去。跳起来，开心地笑：“一点都不累了！我没事啦！”爱丽丝湖，这个出现在登山者手记里的传奇名字，这个让威廉王子拿出那枚戴安娜王妃戒子来求婚的浪漫冰湖，终于出现在我自己的眼前。肯尼亚山青紫色的山峦，悄悄出露在湖的另一边。
“爱丽丝湖”海拔3600米，距离海拔3100米的“如童渡湖”十二公里，我用了刚好一个半小时。山风如浪，穿透身体。寂静的山峦，环抱着她的故事。因为不易抵达，才更加美好，更加纯净。你来，或者不来，我都在这里。
转过头来，对杰克逊大声说：“谢谢你！”他比我还开心：“你看，现在你就在湖边！就十分钟对不对？！”他背后，青黛色的ITHANGUNI山崖静静耸立。登山家乔瑞德当年从那个方向过来，晚上扎营在湖边，恍惚梦境中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欧洲湖边常听到的天鹅的鸣叫。第二天他攀到崖顶，发现雪豹的痕迹，和早先第一位记载爱丽丝湖的探险家手记两相对照，吓出一身冷汗。“爱丽丝湖”名字的来历非常有趣，在两位气盛的探险家手里几经争夺，却最终被肯尼山俱乐部一帮家伙以礼貌的外交辞令拒绝，并无尚荣耀地致信一位从来没目睹过她容颜的英国贵族夫人，以伊人之名冠名。
杰克逊带着我在湖边走了几步，突然说：“有一个小湖，很小很可爱，没有名字，就在上面一点儿，你想不想去？”插着腰，我笑：“嗯，我得先问问我的腿听不听话？”他明亮的笑容跟阳光一般清澈，“你看，你已经是第一个到达‘如童渡湖’和‘爱丽丝湖’的中国人，如果你能到那里，我们就命名她为‘尤妮斯湖’好不好？”呀，我一下子跳起来：“‘尤妮斯湖’是什么样子的？”他呵呵笑起来，指着山崖那边：“再有不到一公里吧。”一边回头欣赏爱丽丝湖坦桑蓝宝石般美丽的色泽，一边腿脚生风地一鼓作气穿过草甸。巨大卷心菜般的千里光夹道欢迎。
跟头绊子般在乱石堆和枝桠间绕来绕去，曾经雪豹出没的山崖下，一汪清澈明亮的湖水就在那里。无名小湖，可是今天叫“尤妮斯湖”。对她说，对静静山崖和莽莽大地说，尤妮斯在这里。尤妮斯在这里。。。
湖边，有一支红艳似火的MACKINGDER'S 野菖蒲。山影落在清浅的湖水里面，整个湖面，似乎是一把能随手拾起来的明镜。
神光离合，天光云影。幸福地笑起来，听到自己“咯咯”的笑声回荡在安静的山谷里。一蹦一跳在湖边绿茸茸的厚厚草垫上行走，将手伸进水里去。凉到透心，却无比舒服，云朵落在里面。
此时，才明白，为什么那些探险家总是要将那些陌生之地的山川美景冠以自己的名字。当你经历无法言喻的重重苦旅，抵达上帝之手才能创造出来的天与地，你一定会为自己没有在来路上放弃而骄傲。你的心，有一部分，或者全部，会留在那里。像一只小鸟，永远在天堂里快乐飞翔和歌唱。
环顾四野，旱季里荒凉山谷与碧蓝明澈的湖水对照鲜明，令人心生疑惑。想起那位在肯尼亚山辛苦搜寻雪豹无果的探险家，最终来到这片区域，想命名一个美丽的湖来弥补无功而返的汗颜。结果天阴欲雨的寒凉里，被这似“月球表面一般荒凉之地”弄得心下凄凉。但他还是忠实记录了他所看到的一切。
湖边野火烧过的黑黝黝的山龙眼树，像现代派的装饰。如是没有这面湖水的诱惑，我知道，这短短距离，也许我会放弃。同样的苦旅，要选择有风景而不是最安全的那条路。个中滋味，因人而异。是自己的，才最迷人。
离开我的“尤妮斯湖”，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她。荒凉的另一条无人之境，通往来时路。你来，或是不来，她都在那里，在那座壮观似天然大剧院般的山崖下面。倾听雪豹奇异的咳嗽声，安卧在洁白的云朵和璀璨的星空下。
一点疲倦都感觉不到了。腿脚轻快，和杰克逊返回“爱丽丝湖”，绕着慢慢走了一圈。碧蓝的湖水拍打着沙砾堆起来的湖岸。听他讲在湖边扎营的其他行者的有趣故事，很好听。几个石头围起来，来存钓起来的鳟鱼。他说，尤妮斯你下次一定要来湖边扎营，我们早上去爬ITHANGUNI山，下午回来钓鱼。好呀，我笑着。慢慢走着，像在自己家附近散步。乔瑞德将这里当做登山路线中的修养生息之地，钓鳟鱼烤来吃，喝下一杯又一杯热巧克力。他躺在千里光的阴影下恍惚的时候，幻想将来会有一个五星级度假胜地建在湖边，高大的千里光树下面，供应经典的英式下午茶。
回去很快，很简单。几乎是冲下山去。下到快到底的时候，“如童渡湖”又出现了。这个角度和天光看过去，似一块温婉细腻的碧玉。昨天刚到，时间仓促，只是小小绕湖一周。钓鱼也无果，今天午后会再去试试运气。
湖边耸立几栋怪异的黑石，证明“如童渡”火山的身份。到家了！远远看到我的木屋，很兴奋。奔过去，看到台阶下的山龙眼树稀树的树影下面，露出一个亮锃锃油光光的头。艾瑞克将门背后给客人备用的长绒衣服全部铺在草地上，趴在那里晒太阳。使劲儿跺一跺地：“喂，艾瑞克先生，你今早干嘛了呀？！”唔，他眯着眼睛抬起头：“爱丽丝小姐回来了？你见到湖了吗？”“我有自己的湖了，叫‘尤妮斯湖’呢！”他看看表，“哗，整整四个半小时！”“长度十六公里，高度五百米！”故意强调一下。他掏出手绢来大擤一把鼻涕：“你真，壮！”
饿了，却吃不下任何东西。烧了一杯咖啡，将新鲜的水果切出一盘来。盘腿坐在毛茸茸的羊皮垫上，边喝茶边将一路风景“哗哗”地描述给坐在太阳底下迷迷糊糊的艾瑞克听。“看到湖的一瞬间，我的心，呼啦一下，像一只小鸟，飞走了！”我说，手按在胸前，瞪着眼睛看着一言不发的艾瑞克。“呼啦一下！”我又强调：“不在这里了，现在！”他瞪着眼睛看过来：“这个，我相信！”
我手指一转，指向午后云开雾散的天空那边：“我的心在那里！喂，你看见了吗！就在那山崖下面，留在那里了！”
一只太阳鸟呼啦一下飞过来，落在艾瑞克头顶的山龙眼树上，大咧咧地啄食花蜜。他缩一下头，吸吸鼻涕：“我也有爬山哩，我用望远镜看到你爬到那道山脊。皮特和我一起爬的，他可以证明。。。”
对她说，对她说吧，我回过头来，咯咯笑着：“如果你在那里，就对她说吧！”
如果你在那里，就对她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