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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精灵
作者:袁风遥


       夜,静悄悄的。偶尔一阵山风,送来海顿的小号c大调协奏曲,更给人一种空旷、宁静之感。忽然想起是周末,我便离开政治部大楼,信步向文工团走去。 

       山间小路,弯弯的,也不算崎岖,两旁松林瑟瑟作响,没有别的动静。草丛里,野兔早不知藏到哪儿去了,只飘出野花的幽香,在淡淡的月色里散发着神秘的气息,给夜增添了几分恬美、朦胧的情境。
       翻过山坡,却是另一个夜的世界。小提琴手依着一棵老柳,抚弄着琴弦,编织着初夜的梦,双簧管悠闲地吹奏出缠绵的旋律,宛如一曲夜与昼的恋歌。越来越清晰的,是大提琴低沉委婉地陈述,还有长笛悠远、神秘地呼唤。文工团大楼闪着清凉的银光,深情地飞出了舒伯特的《小夜曲》,……飘飘荡荡,吟颂着这醉人的夏夜的诗。
       我径自来到楼旁一株白杨下,月光投下一条修长的树影,恰好没遮住那席别致的地面。那是一块长方形石面,还算平整,被磨得有些光滑,月光下,冷着青光。这是她的天地,谁也不会抢先来到这里。
       她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标准的“S”体型,平素着一身军装,更显得洒脱,健美。她勤奋,执著,每当夜幕降临,总愿一个人在这个天地里练功。她说,这要比练功厅更富有魅力,夜静,她的心更静,夜给她智慧,给她力量,给她启迪。
       她来了,一身青色的练功衣,象是夜的精灵,轻盈地飘过来。她晃动着手里的芭蕾舞鞋向我打招呼:“呦!我以为今天准是下连队了,不然‘罗密欧’是不会不赴约的。哎?今天请你审查‘巴拉巴斯’点转,要仔细看呦,‘叶塞宁’。”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真有点自负,她把自己比做了邓肯。
       她漫不经心地听我的回答,顺手把芭蕾舞鞋甩到地上,然后,刷利地换下解放胶鞋,“蹬、蹬、蹬”点着石面走了几个碎步,扬扬双腿,伸伸两臂,做了几个“阿体秋”和“格朗日巴地莎”。月光洒满她的身躯,真象只“黑天鹅”在翩翩起舞。
       “多美妙的大自然的杰作啊!我的心底不由地呼出对她的赞美。是的,我爱她,大概就始于她那销魂的舞蹈艺术吧,相恋一年来,我们难能说上几句温存的夜话,倘若偏离舞蹈主题,她准会俏皮地说:“请不要忘记,舞蹈是我的第一位情人,是我们爱情的纽带,可千万不能冷落了它呦!”好一个深情的“朱丽叶”。此刻,这个缪斯的宠儿,又倾注在艺术创造中,那般专心,那般陶醉,若与嫦娥齐舞,试同明月争辉。
       “看好,过去了。”一声银呤脆响,我看见五米远处,那个精灵旋转着,卷着一阵风,顷刻来到我面前。然后,她又笔直地旋转到原来的位置。一遍、两遍、五遍……五米、十米、十五米。寸把足尖,托举着一付生动的线条,象梦,朦朦地来,似云,轻轻地去,这是怎样的毅力!又是怎样的技巧啊! 
      月亮悄悄地爬上了白杨的枝头,她靠着树身,吁吁喘着大气,借着月光,我看见了从她脸颊上滚落下来的汗珠。她接过我递给她的手绢儿,然后俯身拿起那双芭蕾鞋,一改平日的爽朗,矜持地说:“亲爱的,能看出这双鞋的价值吗?”她靠近了我,长长的睫毛慢慢地扑闪了一下,一双大眼睛深沉地望着我。
       我接过芭蕾鞋,噢,还是她经常练功用的那双。鞋尖处较粗,鞋口前有几道用线缝过的痕迹,鞋面是缎子似的光滑,但已经很发涩了,月光下,冷着野草一样的光泽,隐隐约约,还有几处发暗的斑点。我难以想象这双鞋的价值,只摇了摇头,静静地等待她的述说。
       她轻轻往后摆了摆头发,仰起头,望着空中的月。西天,几片云飘过来,一丝丝散在月旁,恰似她绵绵的思绪。她沉静地说:“我是个工程师的女儿,从小就喜欢随父母到剧院听音乐、看歌舞,“文革”中父亲被打成“反革命”入了狱。母亲也被解除了工作。我们兄妹几人是靠母亲扫大街维持生活的。她沉思了片刻,声音很低:“有一天,我从学校宣传队排练回来,一进家,就看见母亲高兴得喜笑颜开,这是我很少看到的母亲高兴的样子。她手里拿着一双芭蕾鞋,就是这双鞋,告诉我说:‘你爸爸让我买这件礼物送给你,他说现在不能帮你压腿弯腰了,要你自己好好练功,要你热爱生活,热爱艺术,将来成个舞蹈家。’我接过鞋,紧紧拥抱着母亲,不禁失声痛哭了。”她哽咽着,眼泪流下来,“打那以后,我象着了魔似的,每天夜深人静,就穿着这双鞋,拿着小扫帚,边练功,边帮妈妈扫街。那是多少个像这样静悄悄的夜啊!我的脚趾磨出泡,流着血,血染在鞋上,疼在心里,真疼啊!”她抽泣着,许久说不出话。
       我静静地听着,周围没有一丝风,琴声也消退了。她慢慢徘徊了几次,环视着无穷深远的茫茫的夜,深情地说:“所以我酷爱我的舞蹈,也爱这样的夜晚,无论是在地方歌舞团,还是部队文工团,我都携带着这双巴雷鞋,在这明月映照的夜下练功,是的,夜给我智慧,给我力量,给我启迪。你懂吗?叶塞宁”。
       笑意又挂在她的嘴角,痛苦象梦似的不见了踪影。她哼起了母亲教给她的儿歌《摇篮曲》,透过这带着甜美、童贞和幻想的歌声,我仿佛看到了她穿着足尖鞋在夜下扫街,看到了她在部队汇演领奖台上的英姿,看到了她在云南、内蒙、辽宁学到的傣族舞、蒙古舞、朝鲜舞……多么倔强的性格,多么坚韧的精神!我中肯地评价了她的舞蹈,赞扬了她表现的高难技巧,然而她却摇着头,眨着眼睛说:“呦!这算什么水平,瞧乌兰诺娃、戴爱莲、赵青、斯琴塔日汉,那才是炉火纯青的艺术啊!
       ”快吹熄灯号了,我踏上了弯弯的山路,明月高高地悬在空中,把金色光辉浓浓地涂抹着那个夜的精灵的倩影,啊!邓肯、乌兰诺娃,不,还有贝多芬、爱迪生、莎士比亚,哪一个天才不是在千百个这样静悄悄的夜刻苦攻关呢。
       啊!你这宁静而又激动的夜啊,你这夜的精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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