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是动物界赖以生存的基本物质条件。据说人类早期从洞窟里出来是用木棍树叶捆绑成一个马架子居住,叫做窝棚。如今款爷们盖起高档别墅,叫金窝。平头百姓的棚户区自然叫草窝了。狗儿们却不同,它们没有生产能力,这是天性。需要依靠人类的帮助求得一个窝。自从人类进化到文明社会后,狗成了人类的朋友,它们随着主人的贫富,住着不同的金窝和草窝。但它们中的很大一个群体如今变成了无窝的流浪者,因为他们非人类,余只好叫他们为流浪狗了。这并不是贬义,因为曾经和人类平起平坐的狗儿们失掉家园,不能不说是人类的无情和悲哀。
余有两个窝。一个在城N,一个在城S,比狡兔们还少一个。城S那个叫柳家园的地方原来是老州人柳家的菜园子,柳老爷子死了几辈子了,他的小妾们早已化为泥土,地名却留下了。搞活头几年,那个见了上司就点头哈腰并酷爱烹狗的村书记嫶老好把这菜园子化整为零当商品卖了。挤惯了“窝棚”而前来买地的有政府官僚、煤窑把头、地痞流氓、小商小贩和镇村的关系户,当然落地生根的老村民们还是买地的老主顾。余也托人废去一把皱褶的钞票购得几间二手地皮。一时里几百亩的菜园子就变成了一片民居。老州城自民国到搞活前,基本上没建新房。到处是明清旧堡的残垣断壁和透风漏雨的老院破屋,枯树昏鸦,相绕而飞,燕妮蝙蝠,择梁为邻。乾坤倒转,柳家园一夜间变了新颜。人们有了新房自然养起了狗,这是因为狗能壮人威,人能壮狗势。旧狗迁了新屋,新屋添了狗丁儿。小小庭院里有一只侏儒驴一样的洋狗哪怕是一只土狗而狗主人彷佛由雇工变成庄园主一样。后来人们又养起了品种繁多的杂狗。这种体型大小不一的杂狗被狗主人们称为宠物狗,借以显派狗主人的养尊处优而玩物并不丧志者。宠物狗善解人意,摇尾乞怜,甚是讨人喜欢,是狗类中的上品。尤其那些常被贵妇人揣在怀里牵在脚后的袖珍狗更是极品了。余童年时养过一只四眼土狗,那时家里很穷,没有街门没有院墙,用不着狗来看家护院。突然一天夜里来了一只狗,眉棱上有两个白点,这是狗类中土著家族的标志。母亲用顶门的棍子打它也不走,死气白脸地留在家里。母亲说狗不嫌家穷,或许出于这样一种狗感情,余竟然喜欢上了四眼。及至四眼死了,余把它埋在城墙根下,掉了不少泪,每年还去它的坟前看望几次,还为它写了一篇怀念土狗的文章,现在这种品德兼优的土狗早已绝种了。如今嫶老好被掐监入狱了,或许烹狗不是他入狱的罪状。但余亲眼见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在他的跟班们的助纣下把活淋淋的狗杀死,狗血溅他一身一脸,他迅速把狗皮扒下来,用刀子剁成一小块一小块后放进滚锅里而那只狗竟然连眨眼的功夫也没有。余的双腿腿颤栗着,想起凶狗呲着牙和嫶老好的残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狗和嫶老好都是余的朋友。似乎狗更亲近些。
几年后,城N建起了大片的住宅楼,余也搬了进去。出人意料的是那个同样嗜好烹狗的村书记金大爷竟然躲过了牢狱之灾。他今天高昂着头颅牵着洋狗大摇大摆地招摇在老州城的街市里,腚后追逐着成群的流浪狗,他的另一只手拎着鸟笼子。楼主人们搬进了新居,内有保姆,外有保安,阴暗角落都安了电子眼,警车虎啸,不再需要狗们看家护院了。烹狗的嫶老好继续关在牢里,金大爷也不再干烹狗的龌龊事情了,于是狗们由宠儿变弃儿,成了地道的流浪者。记得去年余乔迁时也把那只逗人的巴儿送给乡下一个老太太,尽管它曾狠狠地咬过余的脚踝骨。可惜孤老太几天后就死了,巴儿也饿死了。春节时,余和朋友们谈起了狗。他们说法国一个叫J.让的老人死了,他那只心爱的老狗竟然在他的墓碑前整整守候了十五年。这是媒体的报道,信与不信,各自思量。朋友说国人群里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余想着土狗的神态,觉得此话有点道理。可见,狗话多多,人狗各异,性情同焉,不是谬谈。于是有了人性和狗性的争辩。
余更同情狗们善良的一面。那是因为狗耐得饥寒,不像猫鼠那样嫌贫爱富和偷偷摸摸。狗和主人的关系最密切最铁,狗不会忌恨因为单方面讨好主人而受到打骂冷落时的那种屈辱。它们住在主人屋檐下透风露雨的破窝里,当太阳一竿子高时主人出来打着哈气,它们第一个摇着尾巴讨好主人,或许它们头天晚上多啃了主人扔掉的一块剩骨头而受到了主人最严厉的打骂。它们披星戴月不畏寒暑无比忠诚地守护着主人的家园,吃的是残羹剩饭。狗们最佳的优良品德是它们不畏恶狼的性格,哪怕是单打独斗它们在没有任何外援情况下也会和群狼血战到底,直到耗尽最后一点体力,咽下最后一口气。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让人类汗颜。狗们在平日里和主人那种无隙的默契,那种对于主人类似于宗教信仰的忠诚和无怨无悔的跟随,是任何人种和动物都不可比拟的。狗们也有性格里内反的一面,老百姓称之为狗脸,狗若翻了脸它是不认主人的。记得老州城有一个土财主养了一只大狼狗,吃的是鸡鸭鱼肉,甚至比主人吃得还好,邻居们戏说“主人吃草狗吃肉,人狗同住一栋楼;主人减肥狗长膘,主人狼狗一般高。”初始土财主每逢闲暇就牵着它大街小巷转悠,后来主人腻烦了,自己开了宝马去遛四方了,只把狼狗独个关在铁笼子里。一日土财主兴致勃勃回来想到了爱犬,下了车子第一件事就是把从京城里买回的烤鸭喂给它,狼狗饿了数日,三口两口就把那只重达三斤之多的烤鸭吞了下去。这时狼狗早已怒火填膺,久积的怨气乘机待发。土财主哪里知道当他一打开铁笼,爱犬就直扑上来,劈头盖脸乱咬一通。起初财主以为和爱犬离别多日,是和他以特殊的方式叙述离别之苦,后来被咬掉一只耳朵,才知道狼狗疯了。可狼狗并没有住手,早腾空一跃把土财主按到在地,多亏邻居闻声赶来,才救了土财主一条老命。由此看来,狗们那种善良的本性是在与人为伴的条件下才能存在,狗们同样耐不住寂寞,它们天生的使命就是跟随主人,摇着尾巴讨好主人是它们求得生存的唯一本能。反之狗亦不为狗了。
据说狗延续着这种本能已经和人类相处了一万五千年了。狗和人类的关系有时不亚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于狗类的特殊性,人类对狗有着更多的描述,民间的口头传说居多,不乏文学作品的写照,更多得是人们把那些阿谀奉承点头哈腰阴奉阳违的人比喻成追尾乞怜的狗儿们。甲午海战之后,国人们把那些为洋人和官僚买办资产阶级办事的人们称之为走狗,这不能不说对狗的争辩已经到达政治的层面。上世纪三十年代上半叶,中国文坛上引发了一场长达八年的鲁迅和梁实秋的关于“狗”的论战。颇为发人深思。
梁实秋何许人也?十九世纪中国的早期文人,卢沟桥事变后,在重庆主持《中央日报.平明副刊》并任国民参事会参议员。他否认文学的阶级性,不主张把文学当做政治的工具,否认五四运动及其对历史的进步影响。或许每一个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凡文学作品都带有明显的阶级属性,不论是谁写的文章都会打上他所倾向的阶级烙印,自觉不自觉地为政治服务,这是不可回避的事实。而他和鲁迅的文学论战恰恰证明了文学不可否认的阶级性。鲁迅称梁实秋是“资本家的乏走狗”,毛泽东也曾把他定性为“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代表人物”。梁实秋有着美满的家庭生活,他的前妻程季淑是清廷大员的后代,续弦韩菁清是上海著名影星歌星。他说“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乃是人间无可比拟的幸福。”这话并无错误,但做为梁实秋恰恰暴露了他贪图荣华富贵的本性。他认为工人和资本家的人性没有什么根本区别。企图混淆阶级界限。鲁迅把拟人化的狗分为走狗、丧家狗和乏走狗三类。梁实秋曾著文辩解说他不在此列,大有此地无银之嫌。
时过境迁,如今阶级对立已经没有那么明显,但鲁迅和毛泽东的话语里无不包括狗的含义,全凭人们心领神会,各有解读。不过有一段前辈们的话是要后人记得的。“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其实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所以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不知道谁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见所有阔人都驯良的原因,也就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证据。即使无人豢养,饿的精瘦,变成野狗了,但还是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不过这时它就愈不明白谁是主子了。”鲁梁论战已过去多年,已无人为他们的论战判定是非,但论战的影响已逾越了文学的范畴,论战的发酵会波及当今乃至永远。
鲁迅不愧是论狗的先圣。写到这里,余却想到了金大爷,那个牵着狼狗招摇过市的人,但余为房奴非他之过,皆因爱窝及窝之甚,也是人类的一点贪婪。余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象乞食者。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彷佛是鲁迅的声音。不知南漂北漂的草根文人们是否有同样的感觉。狗的引申意义可谓是国人的独创和发明。金大爷的窝一定超出了三的概念。狗儿们的命运也是冥忽不定,阴阳两界。闲言少叙。
余又想起了嫶老好。那是多年前的一次豪饮。有镇上的领导,有村干部和嫶老好的跟班们,余是多余的人。宴会只为布置打狗的事,村镇都成立了打狗队,嫶老好任打狗队长。看着镇上苟书记严肃的面孔,嫶老好显得焦灼不安,因为嫶老好曾拿着战备三八大盖去打狗,结果把一个小姑娘打死了(后经输血又活了),那是一次纪律松散的打狗行动。嫶老好为此受到了处分。镇上派人连哄带骗,给了一笔小钱,家长草草安葬。多亏那时法治并不健全,嫶老好躲过了一次牢狱之灾。后来听说他是为一个县绅顶缸。现在想起来,嫶老好还心有余悸。好在这次不准用枪,只用棍子。狗们或遇人即藏,或越墙而逃,或被主人送到乡下避祸。余者皆为刀俎之肉。三个月过去了,打狗队终于完成了预定任务,没有被歼灭的狗们都由镇上发了身份证和户口本,算是合法“公民”了。被打死的狗们算它们生不逢时,命运多舛。镇上给打狗队召开了庆功大会。会上嫶老好披红戴花,像出征归来的勇士一样,满脸冒着狗肉的油光,台下除了打狗队的队员,只有伙房里打下手侍弄狗尸的帮厨们。嫶老好在会上介绍了打狗经验。简称稳准狠,一棍子毙命。一向唯唯诺诺看起来心慈面善的嫶老好怎么也不像一个屠狗的刽子手。而他确实是镇上命名的打狗英雄,有着九十九条命的狗儿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屠杀了。余后悔鬼使神差地参加了那次带着密谋色彩的酒宴。
劫后余生的狗们不久就忘记了那次血腥的屠杀,它们成群结队追逐嬉戏在老州城的大街小巷和人群里,擅闯民宅,私进商铺,如蝗迂回,若入无人之境。险象环生的车轮下不时冲过狗队成了老州城靓丽的风景之一。老州城一座座堆积如山的垃圾是它们寻觅食物的宝库,那里有富人们随手扔掉的“山珍海味”和白花花的馒头米饭,并不亚于曾经的主人给他们准备的“锦衣玉食”。它们没有了主人的约束,成了老州城最豪爽的乐天派。它们在露天的旷野,在陋巷的角落,在涽暗路灯下,在人海如潮的街市里毫无忌惮地发情交媾,像人类历史上那样毫无节制地繁衍生息,一个个狗家族不断发展壮大,每一道街衢都是不同狗族的领地并推举领主。一时里忘乎所以,忘危为安。狗们有着不成文的规制和语言,一狗狂吠,群狗呼应,动静有制,休戚相关。在各自的领地里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在族群间信守践约,互不侵犯,它们是那次屠杀后滋生的没有户口和身份证的新狗族,是一个世界里的另一种良民。狗族里有脱毛掉牙走路蹒跚的曾祖辈,有像驴驹一样撒欢跳跃的白毛黑猫杂毛小狗,还有半老不少风骚撩拨的公狗母狗们。见了富人就摇尾,见了穷人就狂吠,野狗同样没有脱离狗类们最原始的本性,狗失其主,胜于恶狼。它们潜于地沟水道,阴暗角落,翻墙越门,侵袭老幼,常使路人躲避不及而受之所侵。狗们之七情六欲并不次于人类,同样具有内外向型、忧郁型、豪放型等性格区别。它们俨然是优胜于猴群的准人类部落家族。但是,它们除了违规犯法还不断内讧,有时竟为了一块老骨头互相撕咬的血肉模糊。群殴群斗现于族群之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胜者多占领老州城里的制高点,败者则流亡于城北泥淖之地。乃胜败不予常态,互为败狗之虏。更多的时候它们和平相处。它们的好景并不长,狗们的贪婪被一个逢头垢面的女人觊觎着,她就住在州街后的那幢空房子里,她并不欢迎这些成群结队的不速之客。顽童们叫她疯女人。疯女人块头很大,恶神一般。狗们经常和她在垃圾堆里争抢食物,她可以任意驱赶打骂狗儿们,她们之间是常聚常散,常散常聚,聚则鏖战,散则互吠,疯女人恨透了这些和他同类而不同种的流浪者。突然有一天,疯女人不再寻找垃圾里的残羹剩饭而是有计划有预谋地屠杀狗们。疯女人各个击破先屠老弱病残者后擒其少壮首要,狗们一个一个被她宰杀后,或生吞活剥,或盛于破锅中生烹。空房子里一时血雨腥风烟雾缭绕狗魂阴森尸骨遍地。每次屠狗前后,疯女人必长鸣数声,疑似郁懑相激而发。劫后余生的狗们逃脱了嫶老好的魔掌,却残死在了疯女人的屠刀下。森林法则在疯女人和流浪狗之间再次体现了巨大的魔力,这是非智者和非智者的角斗,而失败的又是狗儿们。它们曾被嫶老好个个击破,如今强大的族群却被人类中的一个最弱智者相继消灭着。侥幸逃脱者,则鼠蹿于异地继续流浪,形单影孤,后闻疯女人者四蹄不协、头脑震颤、急尿如注,甚是凄凉。毫无疑问,疯女人不仅是物质的获得者,又是精神的胜利者。人们并不注意疯女人被满脸污垢下掩盖着的胜利者的笑容和衣衫褴褛遮盖的强健的身躯,这不仅仅是狗肉的作用。顽童们常常向她投掷石块,却被疯女人一跺脚就吓得溃逃而散。细心的人们或许能从众多的表象下看到疯女人并非病态的丰富的精神世界,这不仅是慈善家和动物保护者的责任而是需要全社会的关怀和爱心。余不叹息曾经向主人摇尾乞怜的狗们的悲惨下场,到是想问动物界除了屠杀就没有别的出路么?而那幢空房子的主人费尽了九牛之力后得到的结局竟然是一个疯女人的窝。可谓老兔之窟,多为空焉,不为狐占,必被鼠侵。余给这个因吞狗见了路人就呲牙的疯女人的定义是非人类的流浪者,狗世界里的判官兼奴隶主……可她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窝和领地。狗们堪称九十九条命实际并非如此。
2014-2-6正月初七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