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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中,孱弱的翅膀
作者:常忠魁


天边的夕阳惨淡地照射着猫儿山麓,偏僻沉寂的村庄被残阳如血的红光浸染着。

重阳节前,我到西南访友,朋友是广西的知名作家和记者,带我游了当地的风景区。小住两天后,商量好一起去附近山村小学看看,调研一下山里孩子们的学习情况,这也是此行到西南采风的一项内容。

正是下午放学的时间,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校门。老师们在山路口校门外值班护送着学生离校,等校园里不留一个孩子,才能安心。

我们说明来意,门口的老师看了我们的采风证和记者证,便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老师到了小学的办公室。屋里陈列简陋,一把旧椅子,一个铺板床,一张破旧的办公桌。张老师自我介绍说:“我是这里的校长,这就是我们的办公室、”

张校长面容清瘦而精神矍铄。他简要介绍了这里孩子们的学习状况和村里的情况。他直入主题地说:“这里大都是留守儿童,问题孩子太多了。”说着,叫来了一个从城里派来的女教师,这位师范毕业的女教师叫赵瑞丽,是城里人,该县文教局支教派下来的一线优秀教师,她把自己对留守儿童的调查寻访结果翔实地告诉了我们。

赵老师说:我们支教的这地方是相对较贫困的农村地区。这个地方生活条件比较艰苦,年轻人为了改变这种现象,纷纷到沿海发达地方打工,就把孩子留给年迈的父母和亲戚来照顾,这是大部分留守儿童的来源。

“留守儿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成为了一个特殊的群体,并且人数还在迅速扩大。他们没有完整的亲情,得不到父母的关爱,很多人形容他们是“野草一样成长”。渐渐地孩子们变得孤僻、抑郁,甚至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这严重地影响到了孩子心理健康发展。

赵老师让我们看了五年级孩子们的作文和日记,文字里无不渗透着这些话语:“爸爸妈妈,你们回来了吗?好想你们!”其中一个孩子写到:“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我有六年没见过你们了,好想你们。不是说天暖了就回家看我吗?可是天暖又变凉了还是不回来,这是为什么啊?”看得我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差点儿就掉了下来。

赵老师说:这里的“问题孩子”很多,思想不健康,性格孤僻冷漠。前几年还发生了3名留守儿童相约喝药自杀的悲剧。其中一名五年级学生不幸去世,另两名为亲兄妹的学生.

放学时刻,我们见到了五年级的女孩佩佩,12岁的佩佩是留守儿童中的一员,她性格内向,虽然长得高挑秀颀,但是一脸的憔悴不堪,痴呆麻木,很是可怜。对于她而言,父母已蜕变为一年才露个脸的符号。常年的留守最终让佩佩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精神分裂。

留守儿童的心理问题主要有以下几种 。赵老师把分析统计的资料让我们看。

她说:我所教的班有82个学生,其中就有30多个孩子是“留守儿童”。这些孩子差不多都是班里的问题学生。学习成绩普遍偏差、作业常常不按时完成、有孤独感和失落感的倾向,不愿与其他同学和小朋友交流、有娇纵、任性等坏脾气。

赵老师说,我们分析调研后,对留守儿童问题总结出了以下几点:

 一是只管“吃”的放纵型。 这部分儿童主要是生活条件差、监护人监护能力低的家庭。这些人群年老、体弱、文化低、见识少、负担重。他们还得耕种一大家子的田地、根本就无暇顾及孩子。他们仅仅对孩子煮煮饭、洗洗衣而已,特别到了农忙季节,连吃饭都顾不上。有时,连几岁的孩子也得下地干活儿。对孩子的教育、成长都无人关心,使孩子本应得到温暖、关爱的童年变为“早熟的大人”。

11岁的飞飞就是一个早熟的大人,是壮族人。赵老师带我们走到一位男孩子身边,叫住了他。这孩子一副大人的神态。身上的蓝色秋衣褪旧褶皱而不干净。右边的衣领朝里翻卷着。这就是飞飞,面目长得有棱有角。黝黑的皮肤,看上去很壮实,见到我们,长长的睫毛下,忽闪着几许疑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一脸的愁绪恰似天空的愁云难以化开。飞飞回答我们的话题很老练:“爸爸和妈妈已有四五年没回家了。爷爷干活摔伤了腿。地里的活儿都是奶奶一个人干……我放学后,奶奶不在家时,家里就没饭吃,还要到地里帮奶奶干活儿。”

我问:“奶奶在地里干活时忙得顾不上做饭,你怎么办?”飞飞说:“就给我几个零钱,让我自己到小卖铺买零食吃。”飞飞皱着眉说:有时候奶奶干活累了,就把气撒在我身上。”我们听着飞飞的境遇,实在是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只好说:“妈妈快回来了,回来就好了。”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飞飞的妈妈是否能回来。

赵瑞丽老师接过话茬说:“本来飞飞学习挺不错,久而久之,家里没人管他的学习状况,成绩渐渐地退步了。”

我心里涌起阵阵的酸楚:“好可怜的孩子!”

赵老师继续给我们介绍留守孩子的在校情况:

第二个情况是,只顾“给”的溺爱型。父母不在家,孩子由公公婆婆看着。由于代沟所致,爷爷奶奶更心痛孩子,在家里各方面都给予“关爱”。出现了问题往往是包庇、纵容。这样,孩子养成了娇气、任性,习惯以自我为中心。

梦嘉是四年级的女生,从小由奶奶带大。三四年还没有见过父母的面。父母在外做生意,只管往回寄钱,从不过问孩子的生活和学习。梦嘉见到邻家的女孩穿着时尚,书包高档,经常买着零食吃,回来一说,不给买就哭闹不休,爷爷奶奶生怕孩子受到半点儿委屈,便满口答应。慢慢地,梦嘉攀比好胜的虚荣心占据了幼小的心灵,经常学着成人一样的梳妆打扮,再也无心学习了。

   三是寄居他家,无法管教的“放纵型”。有一部分孩子是被父母寄养在亲戚家或朋友中的。被寄居的孩子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总感觉在亲戚家里毕竟没有在自己家里那样自由,束手束脚的,看起来胆小怕事,很本份,但一旦离开了亲戚,就像老鼠离开了猫,他们就无法无天了。也有一些孩子胆子很大,亲戚根本管不住,有的可以跟亲戚顶撞,亲戚稍微说重了,就怀恨在心或是逃离出走,使得亲戚无可奈何而不敢管教,就只能放任自流了。

校园里的孩子们快走完了,我们正好碰到了院子里玩耍的小鹏宇,鹏宇是五年级的学生,看到他长得结实壮厚,与年龄比,正在成长中的他,个头却不高,但透着一股傲气,一副“小英雄” 的形象。高高的鼻梁,浓黑的眉毛,噘着小嘴,叉着双腿,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摆着一副随时给人干架的架势。听赵老师介绍,小鹏宇在姥姥家住着上学。性格孤僻,不断在学校里制造一些恶作剧,时时被老师请家长到校。本村的孩子们知道他是外村的,以东东为首的小团伙便时常凑着堆儿惹他,逼他买烟、买零食。他气愤不过,又不告诉姥姥说,知道说了也没用。更不告诉老师,怕他们一伙人受到批评后,自己遭受更大的报复。有一天,在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瞅准经常惹他的东东没有结伴而行的机会,在山路拐弯的僻静处藏身。东东走近时,鹏宇突然窜出来,二话没说,用水果刀刺伤了东东。自己也躲在外边两天没有回家。

我们听着这番分析,看着这些畸形发展的留守孩子,心情变得愈来愈沉重。

赵老师说:父母的关爱、良好的家庭环境和教育对孩子的健康发展起着无法替代的作用。家庭的“缺陷”使留守子女无法享受到正常的亲情关爱,生活中的烦恼无法向亲人倾诉,无助感,失落感和被遗弃感逐渐形成。小学高年级中抽烟的有,赌博的有,打架的有,酗酒的也有,还有谈情说爱的,有些甚至还发生了性行为。

由于隐私,赵老师没有让我们见到山生和妮妮。山生和妮妮是本班出了名的问题孩子,是毕业班的学生。孩子们都知道他们俩的事情,经常晚归不进家门,爷爷奶奶也拿他们没办法。好几次在周末放学的半路上,有人看到过他们,在残阳西下的偏僻的山旮旯草丛里,他们无知地越过了雷池。远在天边的父母们,怎么知道孩子畸形成长中扭曲的心里啊!为了改变生活的窘迫现状,他们又哪里顾及孩子们!

多么令人发指的现象,多么惨痛的事实!这些孩子们用自己的生命、身体,在向苍天拷问着。

由于监护人大多数是老年人,年纪较大,有的甚至同时要监护几个留守儿童,精力就远远不够。再加上自己身体状况差,本身需要人照顾,因此对留守儿童的教育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张校长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单靠学校的教育是远远不够的。“五加二等于零”的公式,在这里依然成立。学校的五天教育,双休日在家两天的网吧、手机等碎片的负能量低级文化,就把这五天的正面教育给抵消了,无奈啊!。

我想到:当最基本的生活问题都无法解决时,为了让自己孩子摆脱这种祖祖辈辈都无法摆脱的困境。他们只能选择进城务工赚钱来养家糊口,从而使儿童在不完整的家庭中成长,在“流动——留守——流动”的循环变动中长大。他们唯一的收获就是感到满足的纸币,而失去的是家庭的亲情,牺牲的是子女的前途,造成的是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的社会问题。这些,都是他们用金钱无法买到的啊!

   张校长心情沉重地说:“这样的社会环境也给社会自身留下了大量的不安定隐患!”  

我看到了又一篇日记写着:“我望着爸爸妈妈坐上了去广东打工的长途汽车,我哭了,哇哇大哭。父母还是不回头,留下我在那哭,你们不会知道奶奶狠狠训了我一顿,说你们外出打工,给我买哇哈哈,我不想喝哇哈哈,只想爸爸妈妈能多陪陪我,谁稀罕你们的哇哈哈!”

多么令人心酸、催人落泪的心里独白!我仿佛看到了这个眼里落泪、心里滴血的女孩脸上的怨愤,听到了她发自心底的呐喊:谁来救救我!

一个叫陈凡凡的孩子写了这样一句话:“因为我们家穷,别人有的东西我们买不起。更重要的是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我们没有人可以撒娇,爷爷奶奶可以吗?有些人谁都无法替代。”

多么真诚淳朴的心里告白!看得让人心酸,让人泪水盈眶。

“留守儿童,是社会的畸形产物。”张校长说。

张校长想起了上次有采访者到来时,正好遇到了一个有文化的留守少妇,因为又有了孩子而没再出去打工。记得她当时说得非常好:进城务工让许多农村家庭变成了“女耕男工”。 农村汉子为了解决温饱,只能背井离乡。妇女们家务农活一肩挑,常年与寂寞相伴。邻近春节,她们期盼丈夫一年一度的归来。好好的一个家庭,为什么要留守呢?取消城市与农村的户籍,不要再有农民工这个名词了,让所有人都有自由迁徙的权利,这是我们留守妇女们最想要的,也是孩子们想要的。

张校长说了一句当下最流行的情感哲理:

“陪同是最长情的告白。”

“很多农村留守妇女,夫妻一年才能见一面。甚至有的六七年也不能回来与家人团聚一次。现实的压力让小两口选择默默忍受,只是不知道留守何时是个头啊。”

我的心如注了铅一样的沉重。眺望远方,正是深秋时节,一阵寒潮尽扫过后,给猫儿山麓的偏僻村庄带来了阵阵寒冷。夕阳不忍离去,把温情而微弱的光,默默地洒向猫儿山,洒向山坡上稀疏凌乱的光秃秃的房屋。这是一个无可奈何、被感情不得不遗忘的角落。

血红的残阳收回了放在大地上的最后一丝光亮,依依不舍地走进了猫儿山的深处。我和朋友披着余晖,离开了小学。虽是秋高气爽的季节,但这大山深处干冷的气息袭人,胸口堵得喘不过气来。我和文友带着一颗沉重的心,在崎岖的山间小道上默默地走下了山。

朋友分析道:留守儿童是中国长期的城乡二元化松动的一群“制度性孤儿”。而留守妇女,也正在以这种不寻常的方式,严重撕裂着道德观念原本极为保守的乡土社会。对于一个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这是看不见的危机,随时可能蹦出来摧毁一个家庭。而今天,在偏远的大山深处,乃至全国的农村,这样的危机几乎无处不在。

据基层法庭的法官说: “婚外男女关系,在农村不再是什么危言耸听的事情,而已经成为实实在在危害农村家庭关系稳定的重要祸根。有的婚外男女关系,甚至引发了恶性刑事案件。”

我和朋友边走边交谈着。就拿我们内地的农村来说,留守儿童也是一个大问题。放暑假时,本来是多么欢乐的日子,可是家长打工外出无暇顾及孩子们的安危,怕游泳溺水,怕交通事故,又怕爷爷奶奶看不住孩子,更不会辅导作业。只好找村里的老师办班托管孩子并辅导作业,于是,有偿辅导班趁机在村里暗暗兴起,大有“方兴未艾”之势。恰似野草,更管更锄更生。

 “恐慌!”朋友突然说出了这两个刺耳的字眼。

学校里,老师们为这些问题孩子感到恐慌;老人们怕孩子学习不好惹是生非又无能为力感到多么的恐慌;而留守儿童自己更是最恐慌的一大群体!社会上因为有这一大群体的问题孩子,我们不感到恐慌吗?

“恐慌” 与“空巢”,一样可怕的字眼!

耄耋和孩提相依,孤独同安危与共,多么恐慌的境况。失去欢乐的孩子们,又是一群多么可怜的生物体!

在暮霭中,我回眸猫儿山,淡淡山岚掩映的山村,升起了缕缕炊烟,像是在牵挂着偏僻山村野草般生长的留守儿童,袅袅娜娜不肯散去,又恰似缕缕愁丝凝成的墨迹,在空中涂抹成一个个大大的问号,向苍穹诉说着什么。

仰望长空,一群不知名的鸟儿阵阵鸣叫着,在层叠的猫儿山间低回盘旋,寻觅着归宿。

 

作者简介:

常忠魁,笔名东方一君。河北省邯郸市人。河北省作家协会、河北省诗词楹联学会、省散文学会、省采风学会会员。邯郸采风学会副秘书长。作品主要发表在《美文》《千高原》《散文百家》《散文风》《西部散文选刊》《燕赵散文》《夜郎文学》《邯郸文学》《新建安诗刊》等刊物。2014年出版散文集《尘封的记忆》和诗词集《三春诗集》。2016年荣获河北省采风学会十佳作家奖和河北散文三十年优秀创作奖。2017年《枣花虽小结实多》被央视网转载。《蒿里行.祭舅》获全国“张骞文学奖”。 “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诗词征文荣获全国金奖,授予“当代文人爱国拥军模范”荣誉称号。同年荣获河北省采风学会金牌作家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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