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和她的旗袍
一
旗袍是二奶奶的。关于二奶奶,怎么说呢?二奶奶的样子,我有时候觉得很清晰,她黑如蝌蚪似的眼珠子,仿佛没有眼皮拦着会滚出来放出耀眼的光华,有时候又很模糊,年轻的、年老的,穿红旗袍的、穿偏襟黑人造棉衣服的,常常交织在一起。我不知道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处在梦境里,以至于,我站在二奶奶原来的院子外,看着五间新房子发呆,院里的二狗子问我愣什么呢?进来看看吧,我的新房子。我说,二奶奶的旧房子呢。二狗子哈哈笑了:“二奶奶都啥年代的人了。”
二
我问二狗子,不记得二奶奶了吗?二狗子挠着后脑勺,半晌才说:“我给二奶奶添了很多麻烦。”
三
关于二奶奶的家世,她也说过一二。我不明白她有文化,有医术,为什么会嫁给有家室的二爷。二奶奶说,当时二爷在黄埔军校读书,二奶奶家遭了变故。二奶奶以身相许。而二爷的才气和对二奶奶的好,也感动了二奶奶。所以,才有了二爷失去消息后,她的独身相奔。
二爷一家最终接纳了二奶奶。二爷的母亲临死前将“招魂”的诀窍教给了二奶奶。二奶奶说,只要能救人,做什么都行。
旗袍对于二奶奶的意义,我无法侦破。当我游走在丝绸之乡苏州时,我流连于一个个丝绸店,我想寻找二奶奶那样子的旗袍。未果。我只能一遍一遍的抚摸丝绸柔滑的面料,它温润的温度,让我更加思念二奶奶。
旗袍于我,只是对一个人的想念。远没有二奶奶对旗袍的执着。
我生于文革初期。那时候,几乎所有的古旧物品,都在劫难逃。二奶奶有件红旗袍人尽皆知,因为二奶奶每年都要晾晒,都要保养。村子里的年轻人,平了编簸箕的地窨子,没收了乡亲们的柳条,驱赶集市。还走入各家各户,烧毁书籍,砸碎几辈子传流下来的八仙桌,太师椅。二奶奶慌慌张张的四处寻找能藏旗袍的地方。可是小小的屋子,哪里有可藏的地方。邻居三婶子说,二婶,你别怕,这些孩子哪个不是你接生的,你是他们的大恩人呢。
也不知道二奶奶是听进了三婶子的话,还是确实无处可藏。她终于把旗袍放回了柳条箱子。夜里的大杨树被风刮得哗啦啦的响。二奶奶时常坐起来,去翻看旗袍,把旗袍放入怀里。
一天早晨,树上的喜鹊惊叫起来。木栅做的门,被旺财他们几个年轻人推倒了。旺财的喊声也传了进来,没想到咱村还藏着一个国民党小老婆。二奶奶浑身一震,喃喃地说:“终于来了。”
二奶奶最终保住了旗袍,代价是差点和旺财拼命。旺财被旺财爹拿铁锨赶走。
二奶奶大病了一场。
四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台湾同胞回乡来,带来了二爷还活着的消息。二奶奶常常一晚上一晚上的不睡觉。她的箱子底还有与二爷的合影照呢。
清明的时候,二爷的后人来了。上坟祭祖,看望了二奶奶。他们跪下叫二奶奶“二妈”的时候,二奶奶的眼圈红了,声音颤颤的,她试图拉起他们,却明显的无力。二奶奶的所有苦痛和忍耐,仿佛一下子都释然了。段家人开始的不接纳,段二爷的一去不返,甚至没有一丝的消息。而现在,段二爷还活着,这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
二爷的儿子说,父亲身体不太好,不然会亲自回来看望二奶奶。并带给了二奶奶一封信。这封信是二奶奶的宝贝,针线笸箩,枕头下面,形影不离。信的内容,是个秘密,最后随二奶奶到了另一个世界。
二奶奶好像年轻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绣花、帮人们做寿衣,这也是二奶奶的强项,村里故去的老人,哪个不是穿得体体面面,到另一个世界呢。以前,二奶奶是义务地为大家服务,后来,人们觉得老人家也不容易,逐渐地给二奶奶一些补偿,二奶奶老了,就以做寿衣为业。母亲过世后的鞋,也是二奶奶给做的,只是说什么也不要钱。
日子一天一天就过去了,二爷始终没能回得了故乡,二爷去世了。这个消息,亲人们一直瞒着她。二爷的后人回来几次,都小心翼翼的,唯恐刺激到二奶奶。二奶奶问了两次后,就不再问了,只是又烧起了香,早晚都烧,院子里都弥漫着香的味道。
半年后,二奶奶果断地请人把院子里的大杨树伐了。大树倒下的时候,喜鹊窝也塌了。二奶奶趴在喜鹊窝边,对着空空的喜鹊窝说:“作孽呀!作孽呀……”我想起了小时候,二狗子他们用弹弓打鸟,二奶奶给受伤的鸟敷药的情景。二奶奶也是不断地重复“作孽呀!作孽呀……”
灭四害时,二奶奶常常叹息。
后来,吃二奶奶酸石榴的人也越来越少了。鸟少了,孩子也少了。二奶奶常常自言自语,也没有孩子来摘枣了。再后来,二奶奶把石榴树砍掉了。我问二奶奶时,她说,没人吃了,它也没用了。
治口疮的配方,二奶奶交给了村里的大夫,按摩止泻的几个穴位,也无偿地教给了诊所的护士。几本书,二奶奶送给了我。她事无巨细地安排着一切,时光仿佛静止了,这一切是多么恬静和悠闲。
二奶奶开始做自己的寿衣了。一针一线,仔仔细细的,仿佛在做嫁衣。脸上居然是喜色。我琢磨不明白,死,毕竟是人最无奈的事。
那件真丝旗袍也老了,褶皱的部位已经出现了磨损。二奶奶一针一线地缝上,按原来的花型。乡亲们看着心酸。她却很高兴。这件旗袍,倒让我想起了《金鲤鱼的百裥裙》,虽然意义不同。金鲤鱼为儿子的婚礼,为捍卫自己的地位,做了一件一辈子没机会穿的百裥裙。二奶奶的真丝旗袍,是二爷在他们婚前给做的。它也是二爷许下的诺言吧。
大杨树原来是做棺材的,一下做了两具。一具很大,一具小巧,看得出小的是二奶奶给自己准备的。二奶奶不但没有一丝悲切,反而是喜盈盈的。她给木匠师傅烧水,拿出台湾孩子带来的茶叶,给木匠做最拿手的饭。棺材打成了,还没刷漆,二奶奶就乐哈哈地躺了进去。
再一年的清明节,二奶奶郑重地问台湾的孩子,二爷的消息。
二奶奶得到二爷的确切消息后,也没哭。
两个月后,二奶奶也过世了。
村子里的人都来送葬。这个葬礼很奇特,一个人,两具棺材。雪白的旌旗迎风飞舞着,经幡居然是红色的,是那件有些褪色的红旗袍。这件旗袍,伴随了二奶奶多半生,二奶奶的喜怒哀乐都融到了旗袍里吧。阳光下,红色的旌旗与大红的棺材交相辉映,让人有一种难言的感觉。
唢呐吹奏的乐曲,吹得山响。还是欢乐的曲调,这都是二奶奶提前订好的。坟墓就在村西的杨树林。下葬的时候,鸟儿们围在大杨树边。我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喜。
二奶奶和二爷相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