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年前的深秋,我在杭州,首次与大运河相遇。晴空丽日,秋水长天,迷人的江南和我的情思一同荡漾在运河上。
拱宸桥和轻纺桥之间,一条条龙舟在水上击鼓竞渡。我在岸边端着相机,穿行于熙熙攘攘的观众人群中,对着河面频频按下快门,捕捉令人血脉贲张的速度与激情。
一早就赶到运河边,看两岸的仿古建筑在晨曦中缓缓苏醒。并没有想象中的客船和货船排列开等待出发,不足百米宽的河面上只有静静泊着的几条龙舟。水既不清澈也不壮阔,姿态平凡而不独异,但我仍肃然起敬。不为别的,只因为它是运河。一直都很奇怪,这些年来,运河经过的京津、河北、山东、江苏、浙江我都去过,怎么居然从来没有和运河邂逅?难道我是在刻意地绕着运河走?
河东岸,从此桥走到彼桥,又从彼桥走回此桥。今天,我要开始沿着运河走一走了。参赛的龙舟队领队在岸上分散开,烧香祈福、祭拜龙舟,仪式古朴而简洁,但又不乏虔诚和庄重。千百年来,就是眼前这运河,“风吹稻花香两岸”,流淌着繁荣昌盛的景象;岸边的人们“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古老的运河阅尽了繁华沧桑,早已宠辱不惊——它不是天河,它的身上浸满了人间烟火。但我初次面对运河,远比初次面对长江、黄河的情感要复杂得多,它需要更多的人类智慧与汗水。读懂了运河,就能读懂古代中国的盛与衰。
将古老的龙舟运动融入古老的运河,不独是杭州人的创意。其实龙舟文化和运河文化一样源远流长。有些事物的所谓创新,只是在用现实去翻版历史的“重新”。为此,我们必须向祖先奉上足够的敬意。
沿着运河走,第一步就从东周走到了隋朝。运河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而龙舟正是从那时划起来的。但强大的诸侯国纷纷开凿运河,却不是为了划龙舟,目的只有一个:征服。吴王夫差命人开凿邗沟,是为了运送军队北伐齐国;魏惠王开凿鸿沟,也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肌肉。运河里流淌的,有汗有血也有泪,更多的是野心或雄心。直到隋王朝结束天下分裂,一统江山后,大手笔地贯通南北运河,才首次抛开军事意图,主打经济政治牌,希望将南方的物资和富庶输送到北方的朝廷和边境,也希望朝廷的意志直抵南方而不打折扣。无论天多高路多远,皇帝都不能离百姓的心太远。隋炀帝乘着龙舟(此“龙舟”非彼“龙舟”)从洛阳招摇地“南巡”到扬州,单程绝对用不了一个月。
想到皮日休的《汴河怀古二首》(其二):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如果抛开个人贪图享乐最终导致国亡的因素,隋炀帝筑运河确是一项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伟业,甚至可以和大禹治水的贡献相媲美。
任何一项伟大的工程可能都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劳民伤财、令百姓不堪重负,一方面凝结智慧、有益于造福后世。比如万里长城,比如新疆坎儿井,大运河亦不例外。
隋代运河的空前贯通,使杭州到大兴(西安)、杭州到涿州(北京)、大兴到涿州,三条水利交通干线一起进入了高速模式。我想到我自己,几年前第一次途经杭州,坐的是火车,路线几乎与运河重叠,有三十多个小时都在途中;而这次到杭州,是“飞”过来的,与运河一样,两三个小时就跨越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塘江。
提速,可能是一个时代对后世最直接最实惠最经得起推敲最不容易被遗忘的贡献。
二
京杭大运河的最南端就在拱宸桥,参加比赛的龙舟一次次从这里出发,冲向五百米之外的轻纺桥。这次龙舟赛非同寻常,既是中国龙舟公开赛分站赛事——京杭大运河杭州站比赛,又是该项赛事的年度总决赛。在此前各站比赛中脱颖而出的十二支队伍,重新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经过一整天的激烈角逐,最终杀出一匹黑马:由清一色学生军组成的北华大学龙舟队,不仅打破广东诸强队对赛事奖牌的垄断,还力挫参赛的所有职业队,一举“划”出了年度总冠军。大运河水在学生军率先撞线的瞬间沸腾起来。
作为北华大学的校园媒体记者,我此行是随龙舟队前来采访的,而“采”出来个总冠军着实令人惊喜!
作家洪烛带着鲜明的个人情感说过,运河的“运”字,接近于“命运”或“运气”的概念。我深有同感,并进一步想到,与其解释为中性的“运气”,不如解释为褒义的“好运”,这才是对运河更诚意的赞美。
拱宸桥是一座横跨于古运河之上的三孔拱桥,初建于明崇祯初年,至今已有三百八十多年的历史。现存的桥为清康熙时重建,全长一百三十八米,宽六点六米。桥边,连着杭州市运河文化广场,广场上立有一通两米多高的石碑,上书“京杭大运河南端”。比赛的间隙,我找个机会跟石碑合了个影,背景就是拱宸桥。我觉得大运河应该称“杭京大运河”才对,前者是出发地,后者是目的地。当然,我是针对漕运而言,像乾隆那样比隋炀帝更频繁的下江南一类的盛事,理所当然还是由京至杭。
几年前途经杭州时,列车的终点站和我行程的终点站都是宁波。也许是一种巧合,在意外地注释着我与运河缘分的不同寻常。就在中国龙舟公开赛年度总决赛结束,我离开杭州的一个半月后,杭甬运河全线通航,这意味着京杭大运河的南端延伸到了宁波港,从容地面对着更为辽阔的大海。
不为人们所熟知的是,杭甬运河并非完全是新开辟,它的资历甚至比京杭运河更老。春秋时,越国以国都会稽为中心开辟的“山阴古水道”,便是杭甬运河的前身。与秦始皇极长城之大成相仿,隋炀帝也不过是个运河的极大成者。
两年前的盛夏,大运河申报世遗成功,宁波段的元代永丰库遗址、庆安会馆和具有水文测量功能的水则碑均被确定为“立即列入项目”。沿着运河走一番,会发现老祖宗绝不仅仅留下了一河水,还留下了桥梁、码头、纤道、船闸等数不清的文物瑰宝。
而且,更要加上非物质文化遗产,比如丰富得像一部专辑的大运河号子。有河工号子,是挑河、抬土、筑堤、下桩、打夯时所唱的,或粗犷简朴,或苍凉雄劲,既可以组织指挥,又可以鼓舞精神,如山东的《抬土歌》。有纤夫号子,是闯船、拉纤时所唱。还有船工号子,包括启程的出船号、推船号、起锚号、拉蓬号、撑篙号等,行驶中的摇橹号、拉纤号、扳艄号、扯帆号等,停船的下锚号、拉绳号等。这些,都已在千百年的遗传中一音一符地注入了运河的灵魂。
沿着运河走,碰巧还能听到号子声,飘乎着传入耳际,顿生时光穿越之感。
三
我愿意就这样沿着运河走,再从杭州“走”到苏州吧。
苏杭之所以富甲江南,同被誉为“人间天堂”,正是得益于运河得天独厚的滋养。千里运河刚一出手,就沟通了长江、太湖水系,孕育了一个水多粮丰的苏州。这是“黄金水道”必然产生的“黄金效益”。“苏湖熟,天下足”。环太湖的三个物阜民殷之地中,苏州无疑占据着首位。
下了动车,一出苏州站,粼粼水波便闪烁着阳光耀着我的眼了。大脑一时断篇儿,还以为那仍然是运河呢,还以为火车可以像船一样跑在运河里呢!其实那是护城河,如同逝水一般消失过而今重又泛起微澜的护城河。
大运河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没有任何一艘船能从杭州一直开到北京,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从北京仅走水路去往江南。只有苏杭段的运河,现在仍有客运航线往返。若不是时间与条件所限,还真想坐上运河里的船乘兴北去。
是不是会有一艘船,能从拱宸桥一直驶到枫桥呢?
大运河枫桥段开凿于春秋时期,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完成了自身功能的与时俱进,据说后来成为苏州大米的集散地。如今这一段大运河,各种运输船只仍频繁往来,水运大动脉的角色仍旧鲜明如初。有时我会疑惑,是大运河维持着江南的富庶,还是江南的富庶反哺了大运河?
只要沿着运河走,走过唐宋,走过元明,就会一直走到清代。清廷内务府为保证皇室的生活质量远远高于皇宫外,在全国设了四大贡品基地,其中三个织造府都在江南:江宁织造、杭州织造、苏州织造;还有一个土特产供应基地在吉林:打牲乌拉。分工很明确,穿的绫罗绸缎都由江南沿着运河送来,吃的山珍海味却大部分来自东北老家。如果尝过了东北米,谁还愿意再吃苏州粮?
运河的水流不到东北,东北的土地是由松花江这样的大河来滋养的。但有位东北走出去的将军却在运河边做过江宁将军兼署漕运总督,他就是明末兵部尚书、抗金名将袁崇焕的六世孙富明阿。这位久经沙场的骁将从黑龙江畔一路南下,以带兵的资历,维持运河上帆樯的秩序。多年后他离开江南告别运河时已是功成名就,但调任吉林将军的九年间,他筑城墙、建考棚,安置流民,又做了许多民生大事。所以告老还乡、病逝于出生地瑷珲后,松花江畔的吉林城敕建富威勤公祠,以祀先人。
事实上,乾隆时代的苏州胥门、闾门运河码头,“各省都会客货云集,无物不有”,岂止是江南人,又岂止是绫罗绸缎?拥有“天下第一码头”之称的苏州城,是如今的国际性海港也要相形见绌的。
苏州也划龙舟,而且源远流长。清末吉林名士成多禄曾两度游苏,前一次是陪原黑龙江巡抚程德全卸职还山,在网师园拜访前将军达桂,赋诗刻石;后一次是随新任江苏巡抚程德全前来赴任,好友宋小濂赋诗送别:“狮林虎阜忆前游,佳句名园石上留。今日重来时节好,金阊门外斗龙舟。”正当东山再起的巡抚和随行的幕僚都春风得意,老百姓划划龙舟也算是添个喜庆。
枫桥景区内有一处漕运展览馆,连同运河标牌、米行,枫桥运河的“惊虹渡”、接官厅、快班客船址等,诉说着当年枫桥熙来攘往的漕运故事。我相信富明阿一定来过这里。当然,也有诗人张继千年未醒的一夜愁眠——他和我一样,也是沿着运河走来的吧?
四
如果继续沿着运河走,过了苏州是常州和扬州,再向北是徐州和德州,最后还有沧州和通州。以这样的方式来清点喝运河水长大的诸多城市,显然过于简略了,基本相当于高铁出于对速度的追求而有意停靠更少的车站。其中的不妥也显而易见的,比如徐州和德州之间,跨省不说,实在隔得太远,还应该补充上几个地名,首先要补的,就该是聊城。
聊城好像是黄河和大运河交汇碰撞后喷落下来的一颗巨大水珠,湖、河等水域面积占去城区的三分之一,独具“江北水乡”之神韵,被称为“中国北方威尼斯”。因水资源充沛而独享的自然优势,在北方城市里非常少见,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京杭大运河的功劳。每年端午节,聊城运河上必定要赛龙舟。在中国龙舟界,聊城大学队也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强队,也是继北华大学队之后,又一支敢向职业队挑战的学生军。
恐怕难以想象,换上一个缺水的城市,如何能养育出一支频频夺冠的龙舟队来呢?
如果说北华大学和聊城大学的男子龙舟在国内乃至国际高校中同霸天下的话,那么天津师大女子龙舟的冠军地位更加难以撼动。天津除了有海河,还与聊城一样,是运河上的城市。都有“好运”相伴。北华大学呢?北华所在的吉林市有松花江穿城而过,还有截断松花江建水电站而形成的人工湖——松花湖。当然,我还要说出一个已经不是秘密的秘密:因为东北气候的不利影响,北华龙舟队每年均定期在苏杭一带的水上基地训练。
都离不开运河,并不宽阔却蕴藏着无尽能量的运河!
五
从火车到飞机,我已经沿着运河“走”过许多次了。终于,从南端的起点走到了北方的终点。
去年的冬日,我在北京城悠然行走,拜会运河。也是蓝天晴日,北京的冬天。
漫步在什刹海一带,寻访一处处名人故居。积水潭西北角小岛上的汇通祠内,设有元代水利学家郭守敬纪念馆,庭院风光卓然。一尊郭守敬石像矗立在一汪浅浅的池塘中央,纪念馆则倚在山丘之巅。郭守敬就是京杭大运河的总规划师,几百年过去了,他还在注视着这条不朽的河!
元代以前,从南方征调的大批粮食以及各种物资不能直抵京城,只能运到京东的通州,再转由陆运进京,费时费力费心思。元世祖忽必烈授意领都水监事郭守敬想办法解决大都的漕运。郭守敬踏勘京城周边,最终决定将京城西北三十公里外的白浮泉水引入大都城中,即开辟通惠河。一路顺势引导,开凿渠道,导入瓮山泊(昆明湖)。又从瓮山泊疏浚旧渠道,经和义门(西直门)北水关入大都城内,汇入积水潭。有这个工程在,郭守敬就会因水利智慧而青史留名。他不仅根据大都的地形地貌解决了通惠河的水源问题,而且按地形地貌变化及水位落差,在运河中设闸坝、斗门,解决了河水的水量和水位。从此,大都城有了新水源,积水潭也成为大运河的终点。郭守敬接手之后,大运河才称为“京杭大运河”。前尘往事,有碑为证。前海东沿的火神庙小广场上,几年前立起一块“京杭运河积水潭港”巨石碑。
我从杭州拱宸桥边的石碑出发,沿着运河走,终于走到北京积水潭边的石碑——这是为郭守敬所立的丰碑。
到了明代,重建京城,人为切断了积水潭与运河的联系,漕运不能进入内城,通州回归成运河终点。
今年年初,我由北京城南去往通州。地铁二号线换一号线,再换八通线,出地铁坐郊线公交,目的地是台湖镇。而郭守敬开辟的通惠河,自积水潭、中南海,经文明门(崇文门)外向东,在今日朝阳区杨闸村折向东南,至通州高丽庄(张家湾)入潞河(北运河故道)。用手机地图一搜索,发现台湖镇政府与张家湾村不过咫尺之遥。
台湖书画院的朋友告诉说,看运河就到运河公园去看好了,不过还没去那里写生过,否则至少能有一幅画让你先睹为快。
古诗有云:一支塔影认通州。我看不到运河的画,就看运河的塔吧!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的燃灯塔,重修后至今仍矗立在运河的北端,号称大运河畔第一塔,也是京门通州的标志性建筑。站在塔下,我就知道我又可以出发了。在杭州没能坐船去往苏州,就让我沿着北运河走一次吧,哪怕是步行,哪怕是骑行,最不济也该自驾吧,从通州到天津,186公里的水路,不算长。感觉到寂寞时,可以哼唱几句号子。
北运河和南运河在天津会师,又在这里被海河一齐送入渤海。此情此景,前年10月我在津门小驻时曾在行驶的车中投去过一瞥,似乎水上有船的影子。据说漕运发达时期,从天津到通州的北运河上每年要承载两万艘运粮的漕船和一万艘商船,往来的官兵多达十二万人次。纵横的水道,使一个小小的直沽寨迅速摇身,骤然庞大成远近闻名的“天津卫”。只要运河的水还丰沛,传奇的往事就不会完全蒸发出去,永远吸引着人们打捞的兴致。
六
站在运河边,我总恍惚地觉得,如果一直沿着运河走,一番跨江、入海、登陆之后,我甚至能走回松花江边的家乡。就像我们的龙舟队一样,从松花江一路划下来,最终划进了古老而年轻的运河。
两年前的5月底,就在大运河跻身于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之前,北华龙舟划进了澳门亚锦赛,并勇夺两项冠军。不止我一个人相信,终有一天它会随着龙舟项目挺进奥运而划进世界上级别最高的赛场。这个赛场,肯定最先设在中国的大运河上。
而北华龙舟的一举成名,就是2003年11月在天津举办的大学生龙舟世锦赛上。仍然没有离开运河!这是我身为本校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自豪时刻。说来说去,虽然我一直都在自圆其说,但也不得不承认,我内心深处是有些遗憾的:我为什么没有生活在运河边?如果运河真的在身边,我随时举步,就能幸福地沿着运河走了。
作者简介:溪汪,原名王力,生于“诗县”舒兰,现居吉林,北华大学校报编辑部主任。著有文学作品集《蝴蝶》《和什么有关》《神秘洞府》《天下故人》《行走舒兰》等,曾荣获全国教师文学奖、全国孙犁散文奖等文学奖项和征文奖励百余次。
[上一篇] 树痂
[上一篇] 【海蓝蓝散文】为生命而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