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勤局长”,很多老同志这样称呼他。
最后一次见到他,却是在北京文津街的305医院里。
老人躺在病床上,见我们来看他,显得很兴奋,招呼着,吃力地要坐起来,我和林总赶忙上前扶住。我俩都吓了一跳:这个声音沙哑、形销骨立的人是克勤局长吗?人怎么剩下这么一点了?以往克勤局长往那一站,屋子都显得有些拘束;而此时,病房里竟然如此空旷!你看到过一个人从180斤猛然缩成了80斤的情形吗?我的第一感觉竟然是人生的可怖!
我心里一阵难过。我们关切地询问病情。强打精神的克勤局长不忘问候我,他说:“小李……你多年轻啊!”在年长者面前,不敢说“不年轻”,其实我也五十多了呢!这位老领导,重病在身也是忘不了关心他人。
病床上的他,对于“年轻”充满期羡的眼神,对于时光的留恋,令我常常清晰地忆起,也常常感慨人生。年轻是什么?年轻意味着能做更多的事情、完成更多的梦想啊!然而,人都有不再年轻的时候。
我们轻轻拉住那骨瘦如柴的手,生怕弄断似的。他眨眨眼,看看窗外,突然说:“我去德国,××部长和××同志把我叫了回来!”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的眼神有些游离。
林总朝我示意,点点自己的脑门,小声说:“有点乱了。”
哦!对了,我想起几个月前,我去克勤局长位于丰台的家里,交谈中他也是突然冒出这么几句:“我去德国……”我知道他有个女儿在英国,儿子在北京。我始终没赶上见到他们。是否想女儿了?
来自山西的保姆大姐侧过身来,对我耳语道:“唉,一阵明白一阵糊涂了!”但我还是没有往坏处想,他精神尚好,思路清晰呢!
那天,我吃着保姆大姐做的面条,我说我在山西上过学,这算是正宗的山西味道了。克勤局长说:“我这辈子经历了很多事情,解放区土改、进城、文革、改革开放都见识了。最大的遗憾,就是这本回忆录没有出来。小李啊,我动手太晚了!”
“太晚了,如今力不从心了……如果你早点调到北京来……”他的两眼看着我,重复着这几句话。
他是我们的老上级了。
我还记得很多年前的夏天,我单位的分房工作遇上“危机”,几个有“资历”的搞事情,他们的住房早已达标和超标,却依然争抢房屋,为子孙争房。而年轻人等房结婚,无可奈何。分房工作久拖不决,领导想起了克勤局长,请他来一趟,帮着做做工作。
克勤局长来了。他那白净的脸庞,浓密的头发总是一丝不乱,浓眉之下目光坚毅而锐利。和你说话时露出微笑,热情可亲。魁梧的身躯下,却是一双走路略显趔趄的残腿,那是过去年代里留下的后遗症。
他和蔼地跟门卫师傅打个招呼,在令人清爽的谈笑中,直奔会议室而去。
会议室早已坐满了人,没人抽烟,没人交谈,一片异乎寻常的肃静。克勤局长落座后,环顾四周,并不着急讲“正事”。他盯着几位老同志,问他们身体如何?家里的什么事情解决的怎样了?然后才进入正题。他那略有山西口音的普通话,讲了一通国家有关的分房政策界限,还有老干部待遇规定,之后严肃地说:“照顾老同志,一定按政策,领导干部首先要带头!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吗?再次强调安定团结第一。如果有意见争执不下,可以报上去,”他的目光转向我单位主要领导:“分房工作暂停!散会!”
一说“暂停”,都傻了眼。那时安定团结压倒一切,暂停,可能意味着数十个单元、数千平米的房子,谁也拿不到,泡汤,这可是一言九鼎。你再闹,职工们不骂死你?
就这样,“和和稀泥”,房子分下去了。
我的印象里,只有这次,会前克勤局长没有像往常那样“吟诵诗词”。
用现在的话说,这位局长很“牛”。在那个物资极端紧缺的年代,他是部里头管着全国物资供应的“掌门人”啊!计划会上、物资调剂会上给你这个省倾斜一点,对于生产和效益而言那就是个重要支持。比如自行车,那时就是南凤凰北飞鸽,原材料会保证供应;而其它的地区要上马生产,先看有没有原材料。你引进一条生产线做啤酒,离不开酒花、大麦等原料作为保证。整个行业的原材料进口、调拨、供应与分配,便是克勤局长的日常工作。他去各地检查工作和开会,所到之处,当地政府和行业的领导都是远接高迎,毕恭毕敬。
前排左起:华北公司时处长、刘书记、中轻总经理赵荫华,老新四军、原轻工业部副部长曾群,原供销局局长王克勤、华北公司林总等。参加会议的包括有关部门、部属单位的主要领导及中层干部。摄于1991年,天津宾馆。
克勤局长在老一辈的同志里头,算是很有墨水的。参加过太岳区抗日财经班学习、反扫荡、土改以及上党战役、太原战役、平津战役,长期从事组干工作的他,本来文化不高,解放后由组织推荐上了中国人民大学。他对党怀有深厚的阶级感情。他有个习惯,不论到哪,开会之前喜欢满怀激情地吟诵几句自己创作的诗歌,或者插两句毛主席诗词,台下必以热烈掌声喝彩来回应。
在他离休前后,多次来到天津。其中有一次是来参加本系统的一个工作会议。那次会议,有关方面很重视,当时的国内贸易部部长张皓若、天津市市长李盛霖等同志都到会祝贺。我作为年轻的中层干部负责会议筹备工作,跟克勤局长有几次短暂的请示和交流,我记得他的房间里,总是坐了很多老领导,满满一屋子的“老干部味道”。他对我的印象,应是那时形成的。
当一切功名利禄都成为过往烟云的时候,留下的,只有志同道合的情谊。这情谊,有时会超脱上级下级的关系,超脱年长年少的界限。
克勤局长曾经在天津工作过一段时间,不到20岁的他,受军管会指派参加军事接管天津造纸总厂——那是1949年初的事情了。他每次见了我,都会提起海河,提起天津民风,说说攻打天津城外东局子的故事,当然忘不了问问那些在津的老同志。有一年,似乎有些诡异,我的工作环境发生了转折,快80岁的克勤局长专门从北京赶来看我。那个时候,觉得他还是十分健硕的。我们聚会在塘沽海滨,内蒙轻纺供销公司驻塘沽办事处的杨总亲自动手下厨房,切菜做饭。健谈的克勤局长和我们唠家常,谈工作,直到很晚。老领导的到来使我十分感动,对于新岗位新生活也充满了信心。
克勤局长对我的写作,始终给予支持,曾赠我书法作品,题字勉励 :“养浩然正气,写求实文章”,又赠言:“笔墨风云”。
克勤局长爱好写作,闲暇时间常常吟诗写字,也喜欢收藏古玩玉石。他写了近10万字的书稿,请人打印做成电子版,最先发给了我。文稿是从“痛说革命家史”开始的:“我的家乡在山西沁水县豆庄村。我的父亲30多岁,正是风华正茂时,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解放后定为革命烈士……”他是想写一部回忆录,我提出建议:“就写不叫回忆录的回忆录,书名和内容可以更加自由一些。”我知道,在当今的“体制之框”里,京城部级以上的干部数以千计,而以1949年10月1日之前参加革命为标志的老干部恐要数以万计。若按级别,不易有出版社“邀请”撰写回忆录的机会。我仔细地看了一遍稿件,内容丰富,表述清晰顺畅,但不很连贯,时间上有中断,还需要不少的补充;有的可能因记忆减弱,存在着内容颠倒、事件不准等现象。于是我力所能及地帮着调整和纠正,并提出了补充意见。
几个月前的那天,我带着修正稿去了克勤局长家。吃完了他家的山西面,我们就一起研究起他的书稿来。为了方便老人,我先前特意对已经修改的、拿不准而请他修改的地方,都以不同颜色的字符做了标记。临走还给他设置了一个电子邮箱,以方便往来改稿。天很晚了,我没有返回,而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宾馆里。我不大擅长开夜车。
这次我走的时候,他没有如往常那样执意把我送出小区的出口。我们在楼门口道别。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天津赶到他家里了。我这人如此不开眼,在克勤局长“当政”的时候,连他家的大门朝哪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而他离休多年之后,我却成了他家的常客……他在书稿的“后记”中写道:
“在2010至2011年,正是我进入八十岁垂暮之年。经常要住院治疗肿瘤,另一方面在拖时间,很想把稿写定。当时体重下降20多斤,精力和体力很弱,困难重重。就在这个时候,‘最难风雨故人来’,中国轻工业总会和原轻工业部的老领导来了,太行山的老教师来了,文化大省河南的老记者会面了;我的忘年交李锡文同志多次从天津赶来看望我,并对本书进行编纂整理,热情帮助……”
书稿需要补充修改,但后来克勤局长并没有完成。病魔始终缠绕着他,不肯放过。我走后不久得知,他再一次住进医院。我的推断是:克勤局长可能过于相信自己的身体了;当他写完这段后记之后,再也没有写作的精力了。
305医院环境清幽,空气凝重。护士进来了,医院探望,是有时间规定的。
不想别离,却注定分开。克勤局长使劲拉着我俩的手,一直不肯松懈。我和林总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握手,是他最后的力量,或许……是最后的道别,我俩哽咽着,说些连自己都不信的劝慰的话,“好好治病……”、“过几天我们再来看您……”
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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