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青苔,一种自然美学的劳作
吃饭了。其时又一拨洗青苔的人,已踏着夜色而来,或打手电筒,或戴矿灯帽,以夜色为衣,只露出眼睛,借着微弱的光亮,一直走到罗梭江畔。黝黑的罗梭江水,斑斑点点光影闪烁。我能清晰地听到罗梭江水哗哗而流。青苔依然醒着。似乎,我也能更清楚地听到青苔的窃窃私语。
晚饭时,桌上正好有一盘油煎青苔。不知为什么,我却很不敢下箸。偶尔拣上一筷子,细嚼慢咽间,似有一种先前从没尝过的滋味。油煎过的青苔,颜色转为深绿,薄而舒脆,送进嘴会发出轻微的嘎嘣声。青苔在说话,但我无法听懂。我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尽管我一直在回味。我试图从所有那些有关青苔的诗文中找到那种滋味,但我发现不对,总是不对。
中外古今,总有人怀想青苔,或曰苔藓。王维如是写: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是在说,这个雨天,不想开门纳客,只在庭院枯坐,忽觉绿茵茵的青苔,像要从地上跳起来,依偎到衣襟上来吧?现代那些有觉悟的人,也如是。日本摄影师杉本博司,索性把自己的书命名为《直到长出青苔》。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也曾写下这样几行诗:如同亲人相见在一个夜晚/我们隔墙交谈——直到青苔长到我们唇上/且淹没了我们的名字……
想想,他们言说的青苔,与我的青苔,不是一回事。他们看到里面了吗?好像没有。
人类已经进入后现代。世界正像美国人马歇尔·伯曼(Marshall Berman)的一本书名所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这个充满矛盾和暧昧不明的现代世界!现代性为我们带来的,是坚硬、快速、海量的理智及一串让人进退两难的填空、选择和判断。悠缓、柔软被无端排斥。可总有些看似柔弱的美,依然隐忍地存在,以它们有意无意的修行,柔韧地抵抗着这个俗世。
傣族人家大都傍水而居,喜欢就地取材,偏爱以鱼类和水生藻类植物为菜肴。青苔乃自生自长的自然之物,无需种植,而种植恰是现代农业的必须。种植从来都要预先“清场”,即便最古老的烧荒播种也如此,先行排斥另一些自然之物。
在江河里捞取青苔显然与“现代”无关,那是傣族人敬奉自然的另外一种方式,是一种古老技艺,无须科研与推广。青苔的学名叫水绵,属藻类植物,生长缓慢。傣族人不用知道这些,只叫它青苔,每年一到四月份就可收采。一切都在自然进行。罗梭江边的傣民收取青苔只是顺应了自然,是另一种“道法自然”。收取青苔当然艰辛,但因了它的“自然”,而成了一种践行自然美学的劳作。他们从不指望青苔会“速生”,更不会定规划下指标,年产多少多少,只靠其自然生长。青苔在那样缓慢的生长中,与傣族百姓达成了默契,他们的采集、加工同样悠缓,慢手慢脚。这样的生活方式与青苔惊人地相似。青苔本身即美,收取青苔的劳作,为青苔平添的是另一种人性的美。蒋勋说:“似乎‘美’存在于宇宙之间的每一个角落,无处不是美”,“但是,似乎没有人不对花有美的感动”。青苔虽不是花,亦因此而有了超越“现代”的自然之美。那晚的鱼来自罗梭江,鸡来自神树周围,菜来自自家园田。甚至可不用碗筷,用洗净的手抓一团糯米饭,在手心里揉啊揉,揉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饭团,轻轻蘸上几丝绿色的烘干青苔,绿白相映,你咀嚼的正是自然的原味……
当罗梭江边的那个黄昏已落在身后,青苔从此就与黄昏连在一起,成了一个自然的美意。人成其为人的路途不止在课堂。细细一想,傣族姑娘依庄防去做研究生没错,玉婻没去读书而跟青苔一起成长,同样没错。
我或很难从这个俗世拂袖出离,却对罗梭江畔的青苔殊胜满心欢喜。担心惟在明天,是不是能跟罗梭江畔的青苔一起,在智慧的清晨醒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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