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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坑
作者:任伟韬


  残阳如血,即将被西天的薄雾渐渐吞噬。北风使劲地狂吹,像要把整个村庄都卷走才罢休。赵树茂安葬了大女儿甜女,又用铁锹给小小的坟冢上拍了一层冻土。老泪纵横的脸上更显得苍凉,万念俱灰,身上单衣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

  “女儿呀!”赵树茂望着天空,想要召唤什么。

  突然,他的怀中“哇”地一声。小女儿杏儿的哭声让他从绝望中回过神来。冰冻的双手显得麻木,但很快舒展开来。熟睡中的燕儿被他刚才的嚎叫声吓醒。他望着村子的背影,上了一辆老牛车。牛车赶往县城,赵树茂将要离开这座古老的村子。他还是回过头来,对着村中老房子不住地张望,视线逐渐模糊了双眼。

  他的心绪又回到了那个既爱又恨的小院。

  那座现在看起来很荒凉的小山村,坐落于矿山脚下。在战争年代,曾经是供应部队煤矿的矿工居住区。后来,人丁渐渐衰败,几无人居。村里遍布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四合院。在靠近山根起,有一处四合院显得低洼了许多。相较其他院子,这里比较阴暗潮湿一些,住家户日渐减少。七十年代末,小院里再一次迎来了生机,搬进赵、周、王、钱等人家。东北角是王老三家;西南角是周嫂家;东南角是赵树茂家;赵老太太家在正南位置,正北方正对着小院大门。西北角的三间房子一直空着。

  自打树茂家搬进这个四合院起,这个院子就没有消停过。他没来之前,小院什么样。大家只说好的方面,坏的方面,那是家丑,没人张扬,也就无从知道。他来之后,前前后后,遇到的怪事,都历历在目。

  先是挑水。那时候人们吃水,还是要到井边挑水。白天农活忙,只能是晚上去。尤其是晚上,也不知道是井的原因,还是水的原因,每次满满的两桶水,回家就剩下两个半桶。一开始不注意,也不当紧。后来发现了,觉得奇怪,可又找不到根由。

  这个且罢了。最让他担心的是老父亲。自从瓦房时从墙上跌下来,好像魂丢了似的,整日里恍恍惚惚。

  砌房,树茂是早有打算,他还特地从矿上弄了一批灰瓦。自从连降几场大雨,房子已经破败不堪。有的地方甚至长出了草根。树茂担心老房子撑不住踩,一直没做翻新的准备。也正应了寒号鸟的启示,赶在过冬前,做些准备。

  赵老爷子带头上房,比年轻小伙子还要利索。他从屋里顶棚留着的方形口钻进房顶中,再从破窟窿处爬上房顶。将旧的零零散散的橪拽出来,口子越拆越大。

  “来吧,小伙子们,上泥。”赵老爷子向房下递下话去。

  “好勒!”下面回应。

  正待老爷子要给房补窟窿的档,顶棚大梁上一个模型吸引了老爷子的目光。他用力将遮挡阳光的土块掰去。使劲向大梁处瞄准眼睛。那是一个后生推着木头小车的模型。再细细看去,木头人推小木头车的方向正好对着北大门口。老爷子顿时感觉有一股气血涌上胸口,到咽喉处就再也动不了了。头一歪、眼一花,顺着斜坡的房檐向下滚。幸亏下面钓泥的两个小伙子利索,扔下泥框,伸手接住老爷子。抬进屋内,又是灌水,又是灌汤药,总算是灌醒来了。可是,从此便再也说话不利索了。

  还不止于此。有时候在夜晚,老爷子像是被使命召唤一般,突然腿脚很麻利地跑到街门口,或者是在院子里乱走,就跟现在暴走一族一样,上半身僵硬着,除了腿脚挪动,实在看不出一点生气。村里人说老爷子鬼附身了。树茂最不相信这些鬼魂迷信之说,逢到村里人这般议论,都会付之以横眉冷对。大家自然也就不敢拿他开涮。

  此后,人们遇见赵老爷子。他总是口里自言自语地说:“田埂,田埂。”家里人以为是地里的田埂怎么了,藏着了什么东西,把地里所有的田埂都走了一遍,还用犁耕了一遍。一无所获。后来只当是他说胡话。

  对老父亲的似病非病状态,树茂伤透了脑筋。周边三里五里的乡村医生请了不少,就是看不出毛病。树茂不死心,担心老爷子出大事。到县医院彻底检查过一次,医生也没有查出个子丑寅卯。

  倒是时间长了,树茂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认为找到了病根儿。他观察到老爷子经常对着西北角那座空房子发呆。那几件阴沉的房子被铁皮桶一样包裹着,房门的大锁早已经锈得不堪。至于里边什么样,谁也没有见过。

  树茂是个爱看书之人。他有一本《风水》,尽管书中许多字不解其意,但也不劳费太多精力,取其大致意思,还是能够悟得一二。一日,他闲来无事,随手翻书,见书中讲“宅不宜空”。他就想,若是这几间屋子住上人家,兴许可以冲一冲老爷子身上的晦气。

  他不是乌鸦嘴。他说什么什么就来。果然,周嫂来找树茂。他不在家,在地里。周嫂又踏着小快碎步高高兴兴地拐到地里。说是她一个远方亲戚要来院子里落脚,让树茂跟着去搬搬家。树茂一拍脑门,高兴地说:“老爷子有救了。”树茂赶紧跟大队书记借辆自行车,去跟着钱海龙搬家去了。

  从钱海龙搬家开始,这个小院就热乎了许多。

  这五户人家中,钱家是最后搬进来的。钱海龙带着他媳妇来的时候,老王、周嫂家纷纷过来帮忙。虽说是一个院子,可是平时大人管教比较严厉,不让孩子去西北角尚无人居住的空房子。况且,房子的窗户档子上订满了满是灰尘的塑料布,天衣无缝,根本看不进去里边的样子。这次来人了,大家跟着肯定要进去看看。

  “吱吱!”钱海龙扒拉着已经锈浊的钥匙,搅了半天,总算把门锁打开。房顶透着个大窟窿的地方扑腾扑腾从破旧玻璃处飞出两只黑乌鸦,发出阵阵惨烈的呼喊声。屋内显得更低矮,好像头顶都快挨着顶棚了。到处是阴森森的灰尘网,墙上乌黑一片,像是泼了浓重的墨汁,顶棚跟锅底黑一样倒挂在上边,门窗的木头都已经变成焦炭颜色,勉强在撑着这处房子。钱海龙看着这些,一脸无奈却又心安理得的样子。

  “钱兄弟,这里几间房子都是这样的,改天粉刷一下,住吧!”周嫂搭帮着说。周嫂和钱海龙是同乡。她看着钱海龙过着串房檐的日子,今天住张家,明天到李家去,于心不忍。虽然说钱海龙靠着勤劳苦干,搞点副业,日子不算难过。可是毕竟刚刚娶了媳妇,生活才刚刚开始。

 钱海龙轻轻点了一下头。

 大家伙开始搬东西。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功夫,就把所有的家具和随身物品都搬了进去。钱海龙便将小货车停在了靠近窗户的房檐下面。

 他对邻居说道:“大家以后需要拉什么东西,尽管找我。”众人听了心里都很高兴。

 小院子住满了人,显得有了生气,小孩子们路过这几间空房子,那种瘆人的感觉也就消失了,再也不用躲躲闪闪的了。

 时间就在匆匆的指尖流过。钱海龙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在外倒腾着小生意,甚是辛苦。他媳妇肚子也跟着他的生意一天天大了起来。

  入冬了。起风了。

  天寒水浅,居民们挑担吃水成了问题,都到村子很远的大井去寻水。有的担心早晨取水的人家多,就会趁着夜黑去打水。

  一个夜晚。

  四合院子里异常地冷清。院中的那棵古树,像是一个巨大的人影,张开双臂向着赵老太家的屋顶爬去。院墙经过炉烟的熏烤几近不成样子,夜间就成了煤窑一般。石头和碎砖块铺成的高低不平的土路,夹杂着各家门前泼出来的废水,让路变得更不好走。胆小的小孩想要解手都不敢出门,院中的任何声响,都会令人胆颤,睡觉时还得蒙着被子。

  夜里出来活动的人减少了,没有任何声响,就连院子门口通往街里的小巷子也较其他时节冷清了。以前,东街的接生婆王老太经常来赵老太家串门,两位神侃到一起,往往会吸引一大炕围观聆听的街坊。可是随着气温下降,小院对她的吸引力也降低了。最近也不怎么过来了。

  透过各家窗户,可以看到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屋里一半是光、一半是影。赵老太太家的煤油灯点得最晚。老人家喜欢摸着黑给儿孙们讲故事。

  农村人讲话“叨古”。

  “传说农历腊月二十三灶王爷要回家,所以得备好礼物让他带回去。炸油饼就是为了祭灶王爷,是件很隆重的事情。那时候,我还在家当姑娘。”赵老太太一边盘着腿,一边抿着嘴回忆道:“我记得那年冬天的傍晚,飘起了小雪。我和我妈在灶台上炸油饼,那可是只有在过年才能吃上的好东西。生火前,我妈往锅里放了半铁盆麻油。等炸完后,我妈开始捞油,大铁勺子一勺又一勺地捞。我眼看着锅里的油冒着泡泡往上涨,惊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端着盆子小心伺候着。”

  “捞了满满的一盆子麻油,锅里还有。”赵老太太说得有声有色,满口吐沫星子乱飞。摆出一个端盆子的手势继续讲道:“我妈又朝旁边的瓷碗里边继续捞油。”

  “锅里的油仍然在沸腾。我的额上全是汗珠,没有我妈的命令,也不敢去擦。此刻,听见外边有脚步声,”赵老太太说到这里有些泄气了:“我爹回来了,满身的白雪,也不敲门。哐当一声进来,看见大盆小盆里的麻油。指着锅里沸腾的油花。大声说了句‘涨了涨了’。突然,锅里的麻油停止涨了,也没有油花了,只剩下锅底一丁点。我妈就埋怨我爹,怪他多嘴,惊动了灶王爷。不过,看着半盆麻油多了三五倍,也挺高兴的。”赵树茂媳妇听完乐得合不上嘴了。

  这个晚上,赵老太正在给她儿媳讲“炸油饼涨油”的故事。赵树茂按老太太吩咐,去把两个水缸灌满。

  赵树茂猫着腰一小步一小步地朝大街中心的大井走去。冷风飕飕地从他耳边甩过,那“呜呜”的咆哮声让他心里一阵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大井上边搭着一个牛棚形状的土屋,三面是墙,有一面空着进出。如果是白天的话,可以看见墙上掉了渣似地写着“农业学大寨”五个字,明白人一看就知道那口水井的年代了。而此刻,天黑地冻,没有光亮,赵树茂凭着白天常来的尺寸,一步步地进入井沿边上,松开绳子,水桶扑通一声下沉。他开始使蛮力往上拉。拉到第二捅时,忽然土屋顶上一颗圆石头似的掉到脸上,还流出了水儿。这个意外,吓了赵树茂一大跳,他三下五除二将水桶拉上来。听着外面的狂风声,他的脚底下都在发颤。

  他用手一摸,搓了几下,舔了下脸上的水。经验告诉他,那是一颗鸟蛋落在了他的脸上,皮特别薄,一落即碎。他的心里逐渐平静了一会儿。担起水桶往家走。

  家里大门低矮的门楼,总是令他习惯性地缩一下身子,才能进去。

  赵树茂正待要迈腿。只听见“哇…”的一个长声,苍凉而悲壮,打破了这个煤窑小院子的沉静,天空中一个流星滑向了夜幕的西北角。

  赵树茂全身紧张起来,连人带桶,被撂在了地上……

  赵老太闻声,赶紧叫媳妇出门来看。扶回家,一则受了惊吓,二则受了风寒,卧床数日才缓过神来。

  腊月天,年关将近。人们忙活了一年,都要在这几天好好乐一乐。准备年货的自不可少,赶着回乡的心情可期,上有老下有小的都要周全。虽说是停了工,不再大的忙活,可这小里小曲的琐碎总也干不完。东家帮一把,西家递个手,邻里间不就这么相处过来啦。钱海龙的小货车一整个冬天忙个不停,偶尔忙不过来。树茂也没个好营生,跟着搭把手,外出跑跑腿,挣点工钱。还真成,后来树茂做起了小生意,慢慢做大,在县城站稳了脚跟。此是后话。

  人们说,十冬腊月的孩子没福气,整天裹得厚厚的,换一回尿布就得挨一次冻。可大肚婆娘不等人呀。再则,海龙家虽说是三间房,可是伺候坐月子的,随身细软都得就近备齐,现有的大炕已经不够住了。

  “树茂哥,冬天动土行不行?我想再起个灶。”海龙一边给树茂点烟一边试探地问着他。在村里,也就树茂家懂点风水诀窍,所以大小事都想过来问问。

  “这个嘛,眼看快到年关了,天这么冷,盘个灶也费劲。”树茂不想泼海龙的凉水。他家的情况他也了解,现有的炕灶结合的结构把屋子占了大半,出不来进不去的,而外头地却空余了一些地方。可是,这大冬天,上哪去找好泥呀?

  “哥,泥不是问题,人手嘛,咱哥俩就够,也费不了几块砖。”海龙似乎打定了主意。

  “啊!再说,现在快到年关,家家户户迎接灶王神。你看灶王爷才接回来,就拆灶,不妥吧?”树茂比较讲究,虽然还未到迎神的日子,可是日子总也临近了。

  “哎呀!我的哥。灶王爷还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呢。”钱海龙不怎么信神,尤其近年来外出跑买卖,更加历练得务实了。

  “啊,兄弟,小声点,小声点。那就……那就择日起灶吧。”树茂眼看着海龙如此不敬神,连忙向海龙摆摆手,心里一急,犯起咳嗽来。他知道,连自己对这风水也一知半解,想要说服一个不信神的人得有多难。

  “海龙,你是五九年属猪,今天是1月26日,农历12月11日,冲猪(己亥)煞东,明天吧,明天动工,行吧?”树茂一边翻书一边念叨着生肖的冲日。海龙听得直点头,反正他也不懂。

  说干就干。次日一大早,树茂便和海龙开货车到郊外拉了一车褐色土回来。周嫂也过来帮忙,擓着两筐秸秆和麦茬备用。王老三挥着大锤三下五除二,将里屋的灶台拆得稀巴烂。拆下来废土还可以回收利用。众人拾柴火焰高,一整个院子的人都来帮忙。不一会儿的功夫,外头地的灶台便起来了。大活忙完后,周嫂和各家媳妇们清扫现场,碎石头、灰土等拾掇得干干净净。

  这趟进屋,屋里亮堂了许多,像是突然多了半间房的感觉。

  晚餐,在海龙家。茶余饭后,众人借着煤油灯的一点光亮,纷纷议论着海龙媳妇肚里的孩子。

  “要我说,这孩儿肯定男娃,你看那肚子多鼓呀。”王老三边说,边用指头扣着牙缝中的肉丝。

  “你懂个屁呀,说不准是个胖丫头。”老三媳妇狠狠地锤了她汉子几下。

  “我听说,孕妇变丑长斑的为男孩,孕妇变美的为女孩。”周嫂怀揣着护巾靠着墙,露着两个兔牙笑呵呵地说,“你看弟妹变漂亮了,肯定是个姑娘啦。”

  海龙媳妇听着心里直乐呵。

  “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海龙搂着媳妇高兴地说。他的眼睛里透出那种马上要做父亲的甜蜜的样子,眼神直望着煤油灯照向窗户的方向,窗户的另一头连接着遥不可知的茫茫的夜幕。

  那茫茫的夜幕,伴随着年关将近。一连着好多天,天阴沉沉的,地干巴巴的,似有下雪的前兆,可一天又一天过去,就是不见雪影。

  “看来要过个没有雪的春节啦。”树茂早早地起来,来到街门口遛弯,呼呼的北风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忽然,海龙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海龙着了慌,两双大粗手端在胸前,不知道该怎么办。海龙媳妇在床上来回打滚。

  这边周嫂家,与海龙家正对过。周嫂男人常年身体不适,中药调理,睡得早。因而周嫂醒得也早,为不打搅丈夫休息,早上醒来只是默默地躺着,睁着眼轻轻地抚摸着胸前红红的肚兜。闻声知道海龙媳妇可能是快生了。周嫂赶紧找件外衣披上,去找早先已经定下的村东的褚大娘给接生。

  全院子的人都醒来了。静静地听着海龙家的动静,屋里不时地传出嚎叫声、喘气声。

  整整一上午,海龙媳妇疼得死去活来。

  中午时分,屋里渐渐没有了动静。过一会传来一阵抽泣声,与前阵哭声不同。树茂听了一阵,感觉哭声越来越不对劲。他过去敲敲窗户。

  “他树茂哥,进来吧。”周嫂撩开门。树茂进屋,床上海龙媳妇早已憔悴得不成样子,褚大娘、周嫂抹着泪,王老三媳妇重重地捶着桌子。再看海龙,早已瘫在炕沿上,脸色发青,有气没力地窝着不动。

  再看那刚刚生下的孩子,一动不动,跟黑炭一样。

  树茂看此情景欲言又止。

  “孩子生下来就死了,真可怜!呜呜……”老三媳妇嘴快,张口便说。不说则已,一说大家又跟着哭了起来。王老三拉了几下媳妇衣袖,让她别说了。

  周嫂早起时因为着急寻褚大娘,穿得少了。此时感觉到了冷,忙活了一上午,也很疲倦得很。她生性温和、细腻,此时也不觉哈欠连连,只好用手敛着面部,用手紧了紧衣服。

  “树茂哥,这孩子在他娘肚里时就已经……你看这孩子该怎么办?”王老三看着这场景,心想着总得找个解决的办法。按照村中习惯,婴幼儿死了的,一般都是丢在山上喂狼吃了。

  海龙媳妇脸色苍白,浑身瘫软在炕上,看着身边的孩子,那一滩血迹还没有擦干。那双已经无光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孩子,尽管他一生下来就没有了生命。

  树茂很深情地说:“这天寒地冻的天气,毕竟孩子和海龙媳妇母子一场,怀胎十月,不容易呀。我看就埋了吧。”说完,推开门走回自家。众人也上前安慰了一下海龙媳妇,各自散回自家中。

  树茂回到家中,也不说话,径直走到书桌前,翻起了书本。那本已被他翻了上千遍的风水天书,此时又一次落在了他的手中。他匆匆忙忙地翻,要从中找到想要的答案。他一页一页地翻,翻过一遍,没有什么奇迹。他又回过神来,继续翻着一些可能的章节。突然有八个字映入眼帘:“腊月拆灶,凶。”后边跟着几句解释的话,什么凶及堂幼、不利婴孩等。总之是不好的兆头。对这些,树茂老早就对海龙提及,只不过是从灶王爷的角度来说。海龙偏偏不听,加上自己对着文言文一知半解,也说不清道理。就这样,得罪了老天爷。树茂想到此,内心中生出一股悲凉冷气,冲在胸口久久不能退去。想想,刚刚十几天前砌好的新灶,马上再过两天就要迎新年了。

  新年?

  他又看看“日期”上有没有什么说法。回想海龙拆灶那天是农历腊月十二,对应的书上说“凶在西南。”

  “凶在西南,那不是周嫂家嘛。怎么周嫂没事,反而海龙家孩子遭殃了。”树茂一个人坐在凳子上自言自语。突然,书中的一段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地之美者,则神灵安,子孙昌盛,若培植其根而枝叶茂。择之不精,地之不吉,则必有水泉、蝼蚁、地风之属,以贼其内,使其形神不安,而子孙亦有死类绝灭之忧。”这句话本是告诫人们选块好地的重要性。可是,树茂却把它理解为院子中因为有了水泉、蝼蚁、地风之类,才有了他父亲痴呆、周嫂男人常年坐病、海龙媳妇生死婴等各种事端。树茂也信神,可是神屡次给他带来险运。他开始在信神的同时,相信人定胜天。他要与天斗一斗。

  第二天,树茂也大早起来,满院子溜达。只见他东看看,西瞧瞧,心里不断地寻思。周嫂家窗户太小,气脉不畅;海龙家地风太盛,得深打地基;老爷子家锅台上那窝蚂蚁已经繁衍了三代,数量越来越大,甚至还出现了一大批大个头的红蚂蚁。

  树茂认为找到了问题的根源。他找来周嫂、海龙,在他妈那屋开个小会。

  “树茂,这马上就过年了,等过完年,大正月都是吉利日子,在动土吧。”赵老太一听说他儿子又要动土,连忙劝阻起来。

  “恩。今天也就是动议动议。等过年后再作计较。”树茂托着下巴对大家说道。他转念一想,再过三天就是大年初一,先消停几天再继续折腾。

  “就是,树茂哥,现在这窗户冻得跟冰棍一样,估计过了年也不好改装,得出了正月,暖和了,再把窗户整一整。”周嫂说。不过,周嫂总算松了一口气。这回总算找到病根了。她丈夫天天就是个药罐子,家里到处都一把中药味,窗户那么小,走也走不开。闻惯了的人倒也无妨,就是来个邻居亲戚不好进家,受不了这股浓浓的药味。赶上早晨没起床前那股尿骚味,一混合起来,那就更别说了。好在周嫂是个勤快之人,天天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众人又聊了些家常,各回各家忙活。

  大正月,农村最开心的日子。传统春节俗称“年节”。汉武帝时期之前,各朝各代春节的日期并不一致。自汉武帝太初元年始,以夏历农历)正月为岁首,年节的日期由此固定下来,延续至今。过节期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迎来送往,好不忙活。

  两个月后。

  树茂还惦记着年前商定的事。可是冬末初春的人们都比较慵懒,不想动,树茂几次想旧事重提,看着大家兴致不大,又作罢了。不过,最近海龙外出拉货出了两起事故,令院子里的人担忧起来。好在最后破财消灾,顶多过去一年攒的钱都填进去了。可是一提起心情总也不爽。

  这两起事故加速了树茂进行旧院改造的计划。他去鼓动海龙。海龙此时的锐气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很听得进树茂的话。至于周嫂那边,一直都好说话。

  于是,请来邻村擅长泥瓦工的匠人,好吃好喝对待。先从海龙家开始,里头屋、外头地,挖开地基,上水泥,铺上大理石板。再修理周嫂家门窗,拆墙加窗。

  很快,两家的活竣工了。

  现在,就剩树茂家蚂蚁了,那可真令全家人头疼。水攻、火攻,总也不凑效。开水烫也只能烫死一些工蚁,而那些蚁后却不惧怕这些。蚁后作为繁殖机器,开足马力工作起来真得很吓人,一秒钟就能生出600只工蚁。在那个年代也没有什么消灭蚂蚁的有效药物。这也就是蚂蚁之患屡禁不止的根本原因。若是采取堵塞蚁群生活通道,那更难了。蚂蚁生活管道那么狭窄、弯曲,里面多个歧路,宛如一座倒立微缩的高楼大厦,结构及其完整。

  后来,还是王老三媳妇听她娘家人说可用肥肉做诱饵,引得蚂蚁来吃,然后用开水烫。树茂听说了,半夜里切了一大块肥肉片放到距离蚂蚁窝较远的地方。凌晨,天蒙蒙亮,他就爬起来了。果然看见肥肉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蚂蚁,猪肉油将蚂蚁群层层包裹。众蚂蚁可能是在想法子将大块肥肉运回家中,这可真是夜郎自大呀。树茂暗自窃喜。他赶紧取来暖壶,将烫手的开水浇向蚁群。肥肉所在位置处于低洼处,比较储存水。这下八九成的蚂蚁在开水翻滚几下不动了。有少数蚂蚁被开水巨浪冲击到安全地带得以幸免。

  后来,赵老太太学会这一招,用肥肉引诱了几次,蚁群少了大半。家里这才平静下来,小院也安静了许多日子。

  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大自然的规律。海龙看着家里铺上了大理石,亮堂了许多,心里那股高兴劲正高涨了。周嫂男人的身子也随着天气转暖而逐渐康复起来,有时他会来院中看着孩子玩耍,听着大人们唠闲茬。周嫂的起色也好了许多。本来周嫂肤色就不错,因为男人的病,脸上总是挂着愁云,眉头紧锁。这些时日,男人的病有了好转,让她的心也放宽了许多。树茂这边,他媳妇悄没声响地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把他高兴的,走路都是昂着头,挺着腰板。赵老太太整天围着锅台转,给儿媳妇编算着做各种好吃的。

  小院子又恢复一种安宁的状态。这是大家都能够感觉到的,也是人们的心愿。希望这种愿望能够长期实现。树茂也不用再去翻看那本看也看不懂的天书了。这前前后后几个月,除王老三家相比较太平一些,其他家多多少少都出了事。

  然而,春夏秋冬,地理运势,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时值盛夏,农村人忙活地不停,耪地是大事。有的家户早先干完活,农活告一段落,就出去盘活干,挣点外快,有给大货车当装卸工的,有给盖房当小工的,也有的在城里等活,一天不成就第二天接着来。海龙给树茂推荐了装卸工的活,需要干三天以上才能结账。这样,树茂就不能当天回家,需要在仓库那边住上两宿。树茂倒也乐得干这些活,虽说是苦力,但来钱快,是个抢手活。

  这天晚上,天气很好,但却不见星星。一到晚上,小院里黑咕隆咚,为了节省煤油,就不点灯了。赵老太太怕树茂媳妇孤单,过去陪媳妇及两女儿作伴。媳妇抱着甜儿,赵老太抱着杏儿。一对小姐妹在怀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大人们不懂的话。

  “娘,你看,甜儿长胖了,小腿嘟嘟的肉。”媳妇和蔼的双手揽着甜儿,不时地逗一逗小孩的脸。

  “哈哈,注意别让孩子吃肥肉了,那么肥,小心腻了。”赵老太总嫌媳妇太溺爱孩子,她知道说这些也没用,但也不忘记叮嘱一下。

  “没事,我把皮吃了,她吃肉。”媳妇满不在乎地说着。

  娘俩围绕这孩子说着话。不觉天色已经大晚,屋内伸手不见五指。两个小可爱已经进入了梦乡。

  忽然,隔着窗帘,屋外发出阵阵敲窗户的声音。

  “叮叮,当当。”正赶上娘俩坐着发呆,睡意绵绵之时,两下敲窗声使婆媳俩打了一个冷震。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好像眼前也明亮了许多。娘俩谁也不敢发生,本来盘着的麻木双腿也不敢动,歪着身子也不敢挪动。

  这大半夜的会是谁敲窗户呢?

  “叮叮叮,当当当。”这几声敲得很慢,似乎每一声都牵动着炕上两个女人的心跳。媳妇本能地将两个孩子搂了一搂,保证孩子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孩子尚在熟睡中,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赵老太停顿了一下,深呼吸了一口,从右侧轻轻地掀开窗帘一角,猫着眼向外边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她不放心,又闭上眼揉了揉,大大地掀开窗帘,定睛向外望去,还是什么也没有。她本想是不是王老三家的老黄猫来玻璃上捣乱呢?她看了半天,一无所获,才放下手。

  “他媳妇,外边什么也没有。”赵老太悄悄地对树茂媳妇说道。

  “奥。没事。妈。”树茂媳妇嘴上安慰老太太。

  只听见,窗户上又一次发出声响,声音较之前更加响亮、更加清脆。这下可把娘俩吓了够呛。赵老太赶紧向媳妇坐的位置靠拢。娘俩紧紧地靠在一起,手心里出了不少汗,紧张的上下牙打架,心都快要从嗓子蹦出来了。

  可是敲窗声没有停,一直断断续续,最多中间停顿几秒,又继续。赵老太心想,我一把老骨头了,这个院子里的怪事出得还少吗?大风大浪我都经历过了。老太趿拉着鞋,把鞋穿倒了都不知道。她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一只苍蝇都没有。她只感觉身子一阵发凉,侧耳听见对门有人咳嗽。赵老太想可能是王老三媳妇起夜解手了。于是,她轻轻关上门,一路小跑跑到正屋内,迅速爬上炕去,告诉媳妇别大惊小怪了。

  娘俩打开铺盖,和衣睡去了。

  次日凌晨,公鸡尚未打鸣。只听见隔壁老王家媳妇发出恼天勒地的惨叫声,把房边左右几家邻居都惊醒了。海龙胆子大,率先进到屋中,看见王老三已经面如土灰,毫无症状地离开了人世。老三媳妇平时大大咧咧的人,此时也哭得眼泪鼻涕分不清了,双手死死地抓住老三的胳膊不松劲。周嫂、赵老太、树茂媳妇也过来了,看见老三媳妇这样,也跟着哭了起来。

  在众人眼中,老三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为人也极其豪爽仗义,平日里也没有得过什么慢性疾病。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大家心里很理解。然而事实就是事实,眼前的老三停止了呼吸,浑身蜡黄,已经没有了体温。他一只手指指着窗户上的玻璃,不知何意。

  树茂这天正干得有劲,货车老板见他比较诚实,还答应给他找一些更好的活干。这一天家里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待他第三天回去的时候,王老三早已经入殓了。

  正是“午夜窗前敲玻璃,隔壁老王见阎王。”

  树茂的双手又一次发颤,几乎停不下来,额头不自觉地直冒汗。院子里接二连三的怪事让他心慌。特别是不在家这两天,鬼敲窗,隔壁老王死翘翘了。老王的手指指着玻璃,又在暗示着什么呢?在众人张罗着办丧事中,树茂心里又多了一层担忧。他几乎是一拐一拐地走回自家的,摊在炕上一动也不动。

  是不是院子有问题?院子冲了风水?那本书显然并不能为他解决困惑。他抖了抖身子,径直去了村中曾经做过十多年老支书的范二叔家中。因是同村,他们院子里的奇怪事,早已经在全村传得沸沸扬扬。而且,像这种四合院出事的又不止他们一个院。

  “我听我爷爷说,你们那个院以前是个大井坑,过去这一带吃水都是靠你们院子的井。”范大爷一边敲着烟锅嘴儿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话。他也不回头,但每一个字树茂都竖着耳朵听进去了。

  “二叔,您是说,我们那个院过去是个大水井?我以前怎么没听我父亲说起过呀?”树茂心里埋怨起来他父亲,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跟家里人说。

  “茂子,有很多事连你爸也不知道。我爷爷过去是给国民党扛枪把子的。咱们村这里曾打过一场恶仗。我爷爷曾是郭大麻子的警卫员,那时候你们院子这一片是前哨,一仗死伤好几万人呢。”范二叔谈起那段光荣家史,吐沫星子溅出两米多远,把自己爷爷吹牛吹得都成了军长的警卫员了。树茂早先也从村里其他老人口中得知,共产党当年在那次战役中一夜抓捕了好几万国民党士兵,范二叔他爷爷便是其中之一。这时,他为了问二叔院子的事,这些伤疤是接不得了。他大致听懂,原来院子是一处废井,且打过一场硬仗。

  临出门时,范二叔说:“若论风水,村东八十八里有一位神婆,料事如神,不妨去碰碰运气?”

  树茂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情回到家中。

  他打定主意,向村东寻神婆。八十八里的话,早已到了隔壁县境,怪不得本县没有听闻还有如此高人。

  他到了那个村子,还没张嘴,村人就指给神婆家的位置。那是一处幽僻的小院,院中一棵老槐树并没有遮住门窗,在挡风水处并不显得多余,两间小房晴朗整洁,屋内物件甚少,倒显得宽敞了许多。

  树茂进屋,见一老妇人安详地端坐在炕上,神情平和,舒眉展眼,印堂光彩,虽是农家妇女,却眉目和祥,双手纤细,好似没有受过重活。炕上摆放着几本线装旧书以及桌子上的罗盘样式,靠墙位置点燃着几注香,香雾弥漫着整个屋子。说明她就是要找的神婆。树茂心中大喜,也顾不得打招呼客套,前身盘腿坐在炕沿,把这几年来小院发生的各种奇怪事和盘托出。神婆又问了几句发生那些奇怪事的时节气候,树茂一一作了解释。

  听到此处。神婆的手指快速地捏挪起来,嘴里也不住地念叨着一些听不懂的口诀,什么“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妖魔鬼怪快远离……”只见神婆越念越快,最后也不知道她叽里咕噜了一些什么。后又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转向树茂说道:“你们那个院子盖在了天坑上了。世上有天界、地界、冥界。这里说的天坑,就是冥界在地界留下的眼。同一个天坑,还会按照春夏秋冬的季节不停地旋转、改变。往往人们搬家、改灶,如果是占了天坑,就会接二连三地带来霉运。古人云:天坑,天坑,永远填不满的坑;宁走天坑路,不住天坑屋。”树茂听着不住地点头,他感觉遇到神了,每一句话都是神谕,必须仔细地听,不住地点头,才算是有诚意。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有什么破解之道呢?”这是树茂最关心的问题,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提出问题。

  “天坑,天坑,永远填不满的坑;宁走天坑路,不住天坑屋。”神婆再一次重复刚才的话,说完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老神仙,虽说搬家是上策。可是,我们院里四家人呢,一时半会很难都搬走啊。所以,还得劳烦老神仙给指一下当下的权宜之计。”树茂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他害怕惹怒神婆,得不到一个正解,如果不说,那更得不到答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老远来一趟,总得问个清楚才好。

  “挖井时挖断了地气。填井建屋,已经断了阳气。又遇天坑,败叶飘零。搬家是大计,暂且请三道符回去,必须贴于房顶之中。另外,修理一下门牌,作一弓箭手至于牌楼隐蔽处,箭头指向你家老太屋顶推木头车方向,以聚财气。可恭奉门神、关公神像,增加气数。不过不要去大寺庙请神,即使请回来,以你们的家庭也供养不起。”神婆一边叹着气一边说着破解之道。说完,神婆打开一个大木盒,取出准备好的黄布,写了一片葛遛八弯的符号。树茂远远地看着清楚,可惜一个字也不认识。

  树茂双手像接圣物一般接过这三字符,深深地给神婆鞠了一躬。他伸手从衣服里侧兜里掏出那张五十元的钞票,双手递过去:“老神仙,谢谢您了。”他轻轻放到神婆腿上,赶紧缩回手,神婆只是闭着眼念了几句。树茂也不知道该不该走,等了几秒钟,看情形没他啥事了。他才出来,也不敢言声,把字符恭恭敬敬地叠好,放进口袋,用手摁了一下兜口,深怕被风吹跑。

  这边海龙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远远地看见村口的树茂,赶紧迎上去。

  “茂哥,请了神没有?”

  “妥了。”树茂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神婆怎么说?”海龙急切地想问出个所以然来,大跨几步走在树茂左前方。

  “回去说,都在这里呢。”树茂笑呵呵地说,并用手拍了拍兜子的位置。

  众人一齐来到海龙家。树茂把大体经过先说了一遍,然后掏出这三道符,海龙、周嫂、老三媳妇三人一家一道。周嫂小心地接过字符,重新折叠一下,贴肉塞在裤腰带位置。老三媳妇望着这道字符发呆。

  “但愿神婆说话算数。”海龙叼着烟,将字符丢在炕头。

  “回头赶紧贴在正房顶棚里,别忘了。”树茂叮嘱大家。

  从海龙家出来,树茂长长地出了口气。他还有正事,得赶紧做一张木箭。他边走边想,怪不得这几年攒不上钱,原来都让老太太家顶棚推车的木头人给推跑了。他努力地回想着当初盖这间房子的人,还问了几次赵老太,就是没有问出结果。

  两天后。

  树茂拿着做好的一张木弓箭模型搭在门头的牌子中,用铁丝固定。箭头直指赵老太家房顶的推木头车的木头人。这下好了,箭头指着人头,推车的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树茂忙活完这个,心里本提那个高兴呀。虽然,动员大家搬家似已不可能,可是总算请来平安符,并得高人指点,做了这张木头弓箭。此后,小院应该是太平了吧。

  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苍天有眼。小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安闲。整个夏秋季节,大家过得都很舒心。农村人对生活并无太多追求,他们只要求衣食无忧,出行无烦恼,如此足矣。

  八月秋忙。家家户户都在紧张地收秋,丰收的田野最容不得秋雨的扫荡,至于秋雨哪天会到,谁也算不准。大家只知道干净把粮食收回家才是正道。

  也就是在中秋节前后这个档口,人们忙活得差不多了。老三媳妇要搬回娘家住了。确实,在农村,地里那么多活,这一秋天,也难为老三媳妇了。她收拾好东西,海龙开车把她送回去了。

  老三媳妇搬家,使院子里本来短暂的安宁升了温。大家开始顾忌那几间空房子,偏偏房子又坐落在大门口北侧,进进出出总也得看上几眼。不看倒也无烦恼,看了浑身就会起鸡皮疙瘩来。

  村子外那几棵老槐树逐渐掉光了叶子,剩下了一堆干树枝。

  那个冬天,天气出奇的寒冷。说来奇怪,小院冬冷夏热,一年四季也没有个凉快处。树茂还是一如既往地外出雪地里收拾柴火。他心想,有了这些柴火,再买上一车煤,足够一冬天用了。他与海龙约好,下午就去村东煤场拉煤,离得近,不用像别的村那样提早好几个月准备,倒也方便。

  这边树茂媳妇在家看着一对孩子,甜儿靠着炕头,杏儿靠着窗户玻璃,都睡得很踏实。炉子中生的还是去年剩下的煤,已经所剩无几了。由于风大,吸得炉子火特别旺,炉壁烧得通红,煤也烧得快,刚放进一块,一股噼里啪啦的声响,瞬间黑煤被红色的火焰吞噬,这火焰冲着炉盖冲上来,像是要烧到顶棚的样子。

  屋外,寒风凛冽,穿着厚棉服的羊倌也挨不住冻了,蜷缩着身子使劲地抽羊鞭子,急切着往家里赶。

  这天下午,眼看就要太阳落山的功夫,树茂和海龙拉着煤进了院子,大货车使劲了油门,才使车轮轧过高格梁子,进了院中。看着孩子们已经熟睡,树茂媳妇赶紧铲起几块煤扔到炉中,匆匆忙忙地盖上炉盖,就出去帮忙了。他们要把煤从车上倒腾到小房中。距离并不远,六七米长的样子。可是煤就跟石头一样沉,一筐一筐地倒腾,很费劲。海龙也买了半吨。两家两口子各顾各了。这边赵老太串门未回,老爷子整天在炕上发呆,帮不上什么忙。树茂媳妇也就顾不上看孩子了。

  “你去看孩子吧,没多少,我一个人就行。”树茂关心地对媳妇说。

  “没多少,我跟你弄完吧。”树茂看着媳妇红嘴唇上占了一片煤黑,会心一笑,弯下腰继续干活了。

  大约一小时功夫,活干完了。

  树茂两口子拍拍身上煤灰向屋里走。一推门,一股浓烈的煤烟味,呛得人直咳嗽,肉眼能看到屋子里到处都是煤烟。

  “怎么这么多烟呀,炉子盖得盖呢呀!”树茂媳妇一边把门开得大展一边往屋里走。她发现炉筒子连接炉子的部位不知道何时裂了个缝,烟都是从这个缝隙冒出来的,从里屋蹿到外头地。

  “赶紧看看孩子。”树茂从外头地往屋里走。

  树茂媳妇慌忙抱起两个孩子,把杏儿递给树茂。甜儿已经不省人事了,杏儿倒是还醒着,也不哭不闹。树茂媳妇着了慌,使劲地摇着甜儿的胳臂:“闺女?闺女?你醒醒呀?”她又掐了几下人中,孩子还是没有反应。

  “快去医院!”树茂急了,赶紧出门找海龙。海龙扔下手中的活,拉着这两口子往乡里医院赶。后边周嫂闻声,过来给抱着杏儿。

  前后十分钟的时间。

  “一般煤烟熏的话,不至于这么严重呀。”几位医生正在抢救,接诊的年轻大夫安慰两口子不要着急。

  树茂媳妇一直哭。此刻,她比谁都悔恨,烟熏的事本来可以避免的。她越想越想哭,弄得接诊女大夫也跟着哭起来了。

  时间已经很晚,医生向这对夫妇摇了摇头。病床上,那个可爱的甜儿,就这样静悄悄地走了。

  树茂夫妇抱头痛哭起来……

  甜儿暂时存放在太平间,他们可以随时来看孩子最后一眼。

  树茂媳妇已经记不清是怎么样回到家中的了。

  杏儿正躺在周嫂的怀中,嘴里吮吸着周嫂丰满的乳头。周嫂满脸惊诧地望着夫妇俩空手而回。树茂夫妇俩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她厄运的发生。她此时什么话也没有说。

  “嫂子,呜呜……”树茂媳妇扑在周嫂怀中哭了起来。

  “妈妈!”杏儿大声地叫着,她还不知道就在几个小时前,她的姐姐甜儿已经离开了她,到了另一个世界。

  树茂媳妇从悲伤中醒来,抱着杏儿,擦着眼泪。赵老太闻声回来,少不了一家人又一阵痛苦。

  树茂又给炉子中放煤。他冲着炉子盖,使劲捅了一阵,一股浓烟上来了,方才的一幕幕场景在他的眼前重现。看着这股烟,他想到了神婆曾经说的话:“天坑!”

  他猛然回过神来,刚要张嘴,又咽了下去。他不能说,说了反而更加人心惶惶。

  “他嫂子,天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歇着吧。”树茂媳妇红肿着眼睛,嗓子沙哑地对周嫂说。周嫂也抹着眼泪回她家中了。

  经此一事。院子一下子死气沉沉了,再也没有生机活力了。海龙家、王老三家、树茂家,三家都出了人命。赵老爷子痴呆不治,周嫂男人常年捧着药罐子。真是命运不爽,多灾多难呀。

  周嫂回到家中,不住地叹息。前边这几家都出了人命,唯独她家还没有,她心里也担心丈夫的病情。

  本来,隔壁老王意外去世后,树茂曾经动心要搬家,可是他还想与天斗一斗,请神拜佛,布施了不少香火钱。可结果,厄运还是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小院中,四家人又凑到一起。

  “神婆的沉默灵验了。我们只有搬家了。”树茂像是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这座打他小的时候就住进来的宅院,二十多年的时光,没有一天消停。特别是最近几年,总是发生不幸。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沉默不语。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许是都等着有一个人能够带着大家做出一种决定。

  树茂搬走了。顺便,他也把他父母赵老太、赵老爷子一块搬出了那宅院。当那扇大门“哐当”一声关上的时候,树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家将要开始新的生活,他们在县城租了一处平房。海龙给他两口子联系了一份工作。树茂夫妇想着先干着,攒点钱做点小买卖。

 树茂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村子,也许是因为太伤心了。

  第二年一开春,海龙也搬到县城住了。他承包了大工程,在九十年代就赚了三十多万,还借给了树茂十万块钱做生意。

  树茂媳妇最后一次见到周嫂,是在第二年夏天,周嫂男人终于没有熬过那个冬天,就奄奄一息了。周嫂现在一个人在北京闯荡,她本来是个漂亮女子,现在做起了有钱人家的保姆,很赚钱的行当。

  那处宅院被村里人称为鬼宅,再也没有人敢搬进去住了。有谁家孩子不听话,家大人就会说:“把你扔进鬼宅去。”据说,小孩特别怕这个,听了大人的话,马上就温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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