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里俱澄澈
(1)
这些年来,作为一名“资深媒体人”,因为业余写了几篇读史随笔,偶有所感,免不了在微博、头条、朋友圈嘚瑟一下,形似“偶记”,似乎还赢得了稀稀落落的掌声,自是感觉良好。可是,在网上逡巡一番,拜读各位大咖的文史论著,常常为那精良的史料、深邃的哲思、摇曳的文采所折服;再回头翻阅一下自己的那几页薄薄的“偶记”,差得实在太远了。哎哎。赶紧夹起尾巴,好好学习吧。
为了掩饰自己识见之浅陋,常常兀自哂笑,一边笑话自己,一边念诵辛弃疾《洞仙歌》中的词句:“看匆匆哂笑,争出山来,凭谁问、小草何如远志?”
稼轩先生此语,引用了《世说新语·排调》讲的一个桥段:东晋大才子谢安早年隐居不仕,叵耐朝命屡至,只得勉强出仕,作了权臣桓温的帐下司马,一次有人送给桓温一些草药,其中一味名曰“远志”,桓温举着问谢安:“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安笑而不语,在座的郝隆应声答道:“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安晒然一笑,桓温谢曰:“郝参军此过乃不恶,亦极有会。”他说,郝隆此喻,不算讥讽呢,我也深有同感啊!
那时候,桓温官居大将军,权倾天下,有意诘难;谢安初出茅庐,峰岭未出,含而不露;而以“坦腹晒书”闻名天下的大名士郝隆先生,冷观二人情态,嬉笑之意昭然。区区远志,山里山外,称呼迥异,在山称“远志”,出山为“小草”,以此隐喻谢安,语涵微讽,调笑而已。桓温之“高”,谢安之“秀”,郝隆之“谐”,跃然纸上矣。南宋大诗人陆游遥聆当时情形,欣然赋诗曰:“坐客笑谈嘲远志,故人书札寄当归”(《和范待制月夜有感》)。
一味“远志”,如此玄妙,令人欣悦之余,顿生感慨。自然之变幻尚且如此意味隽永,何况人世之蝶变呢?而记录人世蝶变的历代史籍,则更是变幻无定、妙趣横生。吾辈读史,探其幽,发其微,正所谓“洞幽烛微”,有所述,有所得,或会心一笑,或潸然而泣,赋之成文,“著之竹帛”,无非是讲述一个“心灵故事”,传达一份“悠然心得”,寄寓一份绵邈心绪,而已。
作为一介“史学票友”,著者实在难以高瞻远瞩地俯瞰千古烟云,长篇累牍地梳理史海波流,高屋建瓴地构筑鸿篇巨制;我所能做的,则是老老实实读史,尔后把自己的一点微末心得,归纳,罗列,凑成篇什。因此,本书的写作,就以两字为要旨:读与奇。所谓“读”,就是研读史籍原本,看看古代史家是如何书写的,其寄意与旨归,究竟是什么?如此研读下来,犹如抽丝剥茧,邂逅意外与惊奇,则是寻常事,所谓“奇”,由此而生也。正是:不读不知道,史海真奇妙。
(2)
论及读史,北宋著名改革家王安石感慨极深,其《读史》云:“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 当时黮暗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
他说,自古以来,人们千辛万苦搏取功名,可是你的奋斗足迹由哪个来记录呢?你在世的时候,有些事迹已经模糊不清,何况后世纷纭之争,哪里还有什么真相啊?应当说,王安石的感慨,十分沉痛,关于“王安石变法”的争论,在当时已经闹得沸反盈天,时至今日,依然纷乱不休,可谓千古难明啊!
而毛泽东的《贺新郎·读史》,一如横绝史海之雄杰,傲立云端,俯瞰尘世,“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大笔一挥,横扫千古。一篇读罢,满头飞雪,只见斑斑点点,几行陈迹,所谓五帝三皇,不过骗人的忽悠而已,真正的英雄是哪个呀?——“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盗跖,春秋时期鲁国大盗;庄蹻,战国时期楚国将军,南部边疆开拓者;陈胜,秦末农民起义领袖,建立张楚政权,史称“陈王”。可惜时光匆遽,一切转瞬即逝,“歌未竟,东方白”……
吾辈仰望先贤,惟有膜拜而已,倒是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在《史通》自叙中说的读史经历,更接近凡夫俗子的庸常境界。他早年读书,老爹让他读《尚书》,“每苦其辞艰琐,难为讽读。虽屡逢捶挞,而其业不成”。尽管老爹恨铁不成钢,屡加鞑罚,他依然难以卒读,一天,他听到老爹为哥哥讲述《左传》,很是过瘾,叹息说:“若使书皆如此,吾不复怠矣。”他说,读这样的书,哪个还会偷懒啊?于是,老爹改弦更张,让他读《史记》《汉书》《三国志》,“既欲知古今沿革,历数相承,于是触类而观,不假师训”。一个著名史官,就是这样炼成的,呵呵!
而我的读史经历,可说与刘知几异曲而同工。因为自幼嗜读诗书,一咏三叹,从小学,至大学,几乎读遍了能搜罗到的古今中外文学作品,尽管不过九牛一毛,自己却感觉有些倦怠了,翻开书本,读了开篇,就大体能猜到故事的发展、高潮、结尾,实在感觉无趣,于是就开始改读史籍,岂料这一“改”,就像吸毒一般,有了上瘾的感觉。读得多了,偶有感想,便开始写读史笔记。最早的读史笔记,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写的一组《闲聊三国》,围绕《三国演义》中的故事与人物,主体由“六四”组成——“四哀”(吕布、袁绍、关羽、周瑜)、“四叹”(杨修、徐庶、陈琳、许攸)、“四戏”(张松、袁术、蒋干、马谡)、“四伤”(郭嘉、陈宫、蔡邕、貂蝉)、“四嘘”(刘璋、曹豹、司马懿、刘表)、“四哂”(庞统、孟达、马超、彭羕)、“四悲”(荀彧、田丰与沮授、王垕、辛评)。
严格地说,这组文章,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读史笔记,因为只是按照罗贯中的小说家言来说事,却没读陈寿的《三国志》,形成了“有事无史”的天然缺陷。后来,开始通读《史记》,这是一次酣畅淋漓的阅读,边读边写了一组《史记随想录》。这组文章倒是“有事有史”,不过却是肤浅鄙陋,舛漏叠出,不过皮毛而已,如今读来,实在令人汗颜呢。
不过,那时候的杂乱阅读与泛泛记录,却为后来的研读打下了一点基础。兴趣浓郁处,总有莲花开。向着史海深处阅读,洞照其中的幽微之光,咀嚼其中的奇妙之处,悦于目,赏于心,书于纸,倒是一件愉悦身心的事,坚持不辍,芝麻绿豆,成筐城垛,整理出来,先成《历史的忠告·史海殷鉴录》,再成《史海撷英录》,续成本书《史海抚掌录》,合称“史海三录”,权作纪念吧。
(3)
我之读史,因为缺少系统的学习与训练,只能是随性的、零散的、碎片化的,可谓“微观读史”,虽有些道貌岸然,毕竟也算靠谱。唯其微观,更其具体,更加灵动,间或有些奇妙体验,也是由表及里,自然生发。
譬如,被孔夫子誉为“古之良史”的春秋晋国太史董狐先生,是古代史官秉笔直书的标志性人物,号称“董狐笔”,令后世治史者膜拜不已。然而,勘验一下他那支“史笔”,却有些似是而非。且看:晋灵公昏庸残暴,荒淫无道,晋国正卿赵盾的堂弟赵穿义愤填膺,诛杀灵公,太史董狐先生在史册上写了五个字:“赵盾弑其君。”这条记载,其实违背了“实事求是”之史学法则,是不准确的,毋宁说是错误的。董狐说:你身为正卿,事发后逃亡不出国境,回来不下令讨贼,你不就是弑君之贼吗?尽管义正辞严,毕竟并非史实,赵盾应当承担的,不过是“领导责任”嘛。董狐的移花接木、张冠李戴式记载,因为受到孔夫子谬赞,就此流传开来,成为“千古绝唱”,于今视之,则有必要厘清一下了。
再如,夏姬是春秋四大美女之一,与陈灵公及其麾下大臣孔宁、仪行父搞在了一起,陈灵公为取悦夏姬,任命她的儿子夏徵舒出任司马,夏徵舒在家中设宴,款待灵公,孔宁、仪行父出席作陪,几个人酒酣耳热,开始满嘴跑火车,灵公指着夏徵舒对二人说:“徵舒像你俩。”孔宁、仪行父说:“更像大王你呀!”夏徵舒受此凌辱,怒火升腾,射杀灵公,孔宁、仪行父逃亡楚国,灵公太子逃往晋国,夏徵舒一不做二不休,自立为君,史称陈侯。因为一个妖艳美女,国王丧命,大臣潜逃,弑君者悍然上位,历史之蝶变,直令人目瞪口呆也。
楚灵王是楚国有名的昏君,昏聩残暴,搞得众叛亲离,流落荒山,哀哀欲绝,他从前曾善待大夫申无宇,老申临终前叮嘱其子申亥,让他有机会报答国王,申亥闻听灵王身陷绝境,上山寻找,把他背回家中,洗澡,更衣,设宴款待,还让两个女儿侍寝,半夜里,灵王死了,这个愚蠢透顶的申亥,竟残忍地让两个女儿为之殉葬,千载以下,犹令人痛恨不已!
公元前657年,齐国与蔡国爆发了一场战争,开战的原因,却令人大跌眼镜:齐桓公小白与夫人蔡姬一起在船上戏水,蔡姬顽皮无赖,船至湖心,来回跑动,吓得桓公哇哇大叫,蔡姬游嬉不止,桓公恼羞成怒,喝令下船,直接派人把蔡姬送回了娘家,蔡侯见老妹因鸡毛蒜皮小事被遣回,十分恼火,转身就把蔡姬转嫁给了楚成王熊恽,桓公闻讯震怒,纠集诸侯联军讨伐蔡国,一场无厘头战争,就此爆发了。齐桓公不但击溃蔡国,还俘虏了自己的大舅哥蔡侯,此后继续挥师南下,进攻蔡姬的改嫁之地楚国,然而楚军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两军在楚国边邑召陵对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最后达成妥协,订立“召陵之盟”。一个妖姬的一个顽皮举动,居然引发了连番战争,最后还促成了一个联盟的产生,你除了呵呵,还能说什么呢?
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有个老姐刘黄,号称湖阳公主,她的两个霸凌行为,却使两个朝臣青史留名了。其一,她的家奴滥杀无辜,洛阳令董宣半路拦截公主车驾,诛杀恶奴,董宣因此名噪一时;其二,她的夫君死了,她看上了大司空宋弘,想把这个有妇之夫据为己有,光武帝出面牵线搭桥,岂料遭到宋弘回怼: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姐弟俩碰了一鼻子灰,宋弘却成了富贵不易妻的典范。刘黄一人之不幸,却成了两个男人成名的“垫脚石”,找哪个讲理去呀?湖阳公主心灰意冷,黯然远遁,出家修道,斜阳箫鼓声中消磨时光,也是没谁了。
闲暇读史,故事萧瑟生香,细节荧荧如豆。南宋词人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描绘洞庭风物,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天地之间,一派澄澈,那种缥缈之境,只能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其实,观景一如读书,那种触景生情之奇妙,触类旁通之“通感”,无可言说之惆怅,盘绕胸间,一如柔波细浪,逶迤婉转,难以细述。读景,读书,读人,读至会心妙处,抚掌而笑,滋滋生发出来的,却是灵魂深处的旖旎诗篇;一读朦胧迷离,再读唏嘘通透,三读则奇妙自生矣。开卷有益,绝非虚言;如若不信,且来试一试嘛。
2020年5月1日
古今多少事,尽在无言中
责任编辑:李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