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那一片,家家户户有做甜面酱的习惯,大约从麦收那会儿起,孩子们吃剩的馍就被悄悄收到了竹篮里,孩子们也不因浪费了东西而被大人们训斥了,一来过麦收有了新麦子,人们打住了放心团儿;二来天气干巴巴的,这些剩馍正好晒干了做甜面酱的食材。
到了伏天,老茴香烂韭菜吃起来都不对味儿,人们就不约而同地做起了甜面酱,东家做,西家也做,没有干馍的人家特地蒸上一锅馍,足足准备好做酱的原料,谁家也舍不得错过做甜面酱的好时机。做酱这活儿,年轻人多是不愿学也不会做的,就是做也做不出老人们做的味道来,做酱没有教材,是老人们一辈辈积累的经验吧,放什么调料,放多少,反正只有老人们动手做的甜面酱才好吃。
馍晒干,到了伏天就发了黑绿色的毛,再拂去毛晒干,仿佛是回到了馍最初的模样,实际上完成了做酱的一个主要环节。到了伏天,馍下瓮,烧开的盐水放凉也下瓮,白布蒙了瓮口放到阳光下暴晒,每早晚搅拌一次,眼看着冒着泡的少半瓮馍就发酵成了一大瓮,这酱味一天天浓起来,等伏天过去一大半,甜面酱就陆续地出了瓮,抹馍吃,炒菜吃,是一种酸溜溜的香,是吃了一口就马上吃第二口的节奏。
记忆里,我家年年吃到的甜面酱是我姥娘做的。
伏天之前去姥娘家,看见她把一大堆剩馍放在了大筛子里,那大筛子放在通风的鸡鸭啄不到的高高的窗台上,过窗口的风吹着,爬过墙头的阳光晒着,偶有小鸟来吃,姥娘就挥起门口的那把长竹竿撵鸟儿,通常是竹竿挥起,鸟儿早飞了,竹竿落在筛子的边框上,姥娘嘴里的那声长长的“噢---去---”只有我能听见,姥娘边把大筛子搬下来边对我说:“这馍一点儿都不脏,掉地上的早抠去了土啊啥的,到了伏天做好了酱,你记得来舀回家吃。”末了再补充一句:面酱配馍馍,好吃!
姥娘和我说着话,手是不停地捡去筛子里的柴棍的,还要习惯地把筛子左右筛一下,才重新踮起脚来放回原处。
到了伏天,吃什么也感觉不到香了,母亲就安排我和妹妹去姥娘家端酱去,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午后,太阳西移,小路上荫凉渐渐多起来,款款的风吹着早秋的味道,母亲给了我们一个黄底红花的带盖子的搪瓷盆,叮嘱我和妹妹去姥娘家端酱去,我们就沿了通往姥娘村小留的最近的斜道出发,过了三队的麦场,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
那时姥娘家的新北屋已经盖好,院子西北角有一个沙堆,姥娘和表弟表妹坐在沙窝里玩,我们喊着“姥娘”进门,姥娘吃力地从沙堆里站起坐到板凳上,问我们一个这,再问我们一个那,最后问我们喝不喝水,我们说够这也不那也不了,姥娘抬头看看日头,便催促我们早点回家去,她把原本干净的搪瓷盆再用干净的拈布擦擦,这才领我们向院子的西南角走去。西南角是堆着一些木头的,水湿的木头上长上了毛绒绒的木耳,一个大瓮放在木头边,一个软绵的白布包着瓮口,一根粗愣愣的布条紧紧地沿瓮边拴着,姥娘俯下身来,吹去了白布上的尘屑,这才松开布条揭开瓮口,用瓮沿上挂着的勺子彻底地搅拌了一下,一股浓浓的酱香就再也掩饰不住,满院子溢开了,表弟表妹争相往瓮边跑,攀着瓮的边儿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姥娘像舀大锅菜一样,用挑捡肉块儿与粉条的偏爱的眼神,把瓮里最好的那几勺酱舀进了搪瓷盆里,舀到距离盆边只有两指高才停下来,然后盖好搪瓷盆的盖子,再缠好大瓮的盖子,转身把搪瓷盆放在平稳的木头切面上,问我们是玩一会儿还是回家去,见我们吞吞吐吐迟疑不决,姥娘抬头看看日头说:回去吧,走累了放下盆歇歇,今晚就吃上甜面酱了。
我从姥娘手里接过搪瓷盆搂在怀里,一步三回头地和姥娘作别,姥娘送我们出得门来,一手拉着表弟的手,一手拉着二表妹的手,大表妹站在她身边牵着她的衣角,夕阳透过榆树把细碎的阳光落在姥娘的身上,她月白的衣衫上就画满了花纹,像是岁月特别奖赏给了勤劳的她一件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