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初,一个普通的冬日,位于北太行山深处的岚头村像过年似的热闹起来了,因为家家户户的茅草屋里,几乎都住进了来这里拉练的解放军。
这个隐匿在山洼里的小村,位置偏僻,交通不便,村民朴实、善良,当年曾经是冀中军分区八路军抗日的堡垒村,村民和人民子弟兵有特殊感情。战争年代虽然早已成为旧事,但是他们依然记得当年老将军的名字,张口就是杨成武、马辉,就像提起他们的父辈一样熟悉、亲切。那些反扫荡,杀鬼子的传奇,一代代口口相传,从未曾中断。如今解放军野营拉练到家门口,这可是难得的机缘,他们打心眼里高兴。
自打子弟兵进村,草色的军装染绿了小村狭窄的胡同,嘹亮的军歌给寂寞的山村平添了些许生气。子弟兵就像当年的老八路,进门大娘、大伯叫得那个亲。他们到炕头访贫问苦,帮生产队修路,造田,清理街道,转眼忙乎了一个集(5天)了,小村真的变样了,到处洋溢着过节的气氛。
听说部队宣传队今晚要来村里演出,这个好消息不胫而走,立即轰动山村。大队部门口围着一群大人、小孩,都在打听动静,看能不能帮上忙。老支书嘱托民兵连长收集木板,围场搭台;委托妇女主任做后勤保障;小学生们停课一天,清扫街道……万事俱备,就等看戏了。
太阳老早就落山了,北风飒飒,寒气逼人。在村头打谷场简易戏台前,早已坐满了裹着厚厚棉衣的乡亲们,几盏大灯泡把舞台照得敞亮。
部队政治处主任操着浓重的唐山老呔儿口音作了简短开场白,其中有两句话战士们都已经背熟了:“走一庄,过一庄,庄庄都像沙家浜;进一家,住一家,家家都有沙妈妈。”不知道是哪位秀才给他编的,还挺贴切。
为了取暖,后台放了一个大火盆,里面腾腾地燃烧着木柴,烟火呛得人咳嗽不止。天太冷了,舞台上战士演员身着单薄的演出服,冻得瑟瑟颤抖。好在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演出环境。不管多难,多苦,只要一登台亮相,一个个英姿飒爽,干净利索。
开场节目“军民联防守海疆,”台上演员的服装被北风吹得鼓鼓的,一个个小脸蛋通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化妆时油彩抹的太厚了。暴露在外边的胳膊、大腿,都冻紫了。乐手们不时搓搓冻麻的手指,以保证乐器发音更准。台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娘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只见她站起身来,拨开人群,来到后台,非要把自己的棉衣给战士披上,怎么劝都不行,最后还是被村支书连拖带拽劝走了。
演出正在进行,观众里面一阵骚动,十几位中年妇女要退场。民兵连长见状,刚要发火,妇女主任连忙解释说,你们看戏,我们包饺子去,别耽误解放军吃饭啊!
两个小时过去了,按节目单安排该结束了。宣传队指导员看看台下恋恋不舍的观众,下了指示,再加段清唱,沙家浜《军民鱼水情》。乐队里京胡领弦,奏起欢快的过门,后台准备收拾装车的两位演员二话没说,甩开军大衣,大步走上舞台,沙奶奶和指导员那段精彩的对唱开始了:
同志们杀敌挂了花,
沙家浜就是你们的家,
乡亲们若有怠慢处,
说出来我就去批评他……
到那时身强力壮跨战马
驰骋江南把敌杀,
消灭汉奸尽匪霸
打得那日本强盗回老家,
等到那云开日出
家家都把红旗挂,
再来看望
你这革命的老妈妈。
不知道那位乡亲带的头,观众群里发出一阵阵“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口号。“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那是台上传出的声音。水乳交融,鱼水情深,那场面太感人了,谁见了都会激动。
演出结束了,台下观众还不舍散去。老支书大手一挥:行喽吧,再演下去,非把姑娘们冻坏不可,你们不心疼,俺还心疼呢!
吃饭时,妇女主任说,山里人日子过得紧吧,地里不长麦子,包饺子的面粉是从各家各户敛来的。说着,她手指一位正在煮饺子的大婶说,大婶把给儿媳生孩子预备的白面都拿来了。那位大婶腼腆的说,都是我们该做的。
“乡亲们,辛苦了,为这顿饭,你们耽误了看演出,就让我们的“小铁梅”给你们唱一段河北梆子吧!”指导员话音刚落,“小铁梅”一段《光辉照儿永向前》在大伙的掌声中响起。唱者饱含深情,听者如醉如痴。曲终人静,一屋子人竟忘了鼓掌。
这不是一顿普通的饺子,而是蕴含老区人民一片深情的拥军百家宴啊!
转眼间,已经过了近半个世纪。当年部队宣传队的少男、少女们,虽然已经年逾古稀,但是在他们的记忆里,还惦记着太行深处那个山村的乡亲们。一个深秋的假日,几位分散在各地定居的战友们齐聚古城,准备再去岚头串个门。
几辆私家车,沿着保涞路前行。宽阔、平坦的旅游观光大道,一路风景如画。沿途两侧民居白墙黛瓦,柿子树枝头挂着橘红的小灯笼,缤纷的格桑花开得正艳。路旁景点一个连一个:柿子沟口生动的造型,好善庄那一潭绿水,唐河漂流……
哎,怎么找不到去岚头那条山路了?还是在导航提示下,一条宽阔的画廊把人们一直送到岚头村口。老兵们回望眼前那座山包,七嘴八舌:看,那年我们就是从那儿翻过山头进的村。
正说着过来一位村民,穿戴整齐,干净利索。得知老兵们的来意后,自告奋勇当向导。老兵们嘱咐他,眼下正是秋收季节,千万不要惊动乡亲们,他点头答应下来。在热心的向导带领下,大伙一路指指点点,就像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当年狭窄的小街道宽了,到处堆放的垃圾不见了,一排排整齐漂亮的民房,瓜果飘香的农家小院,街头巷尾村民忙碌的身影。
“这就是当年搭戏台地方,那是当年的大队部,你们吃饭的地方,那条路是当年解放军开出来的,村里第一台变压器是部队捐赠的。”向导边走边介绍,像个老练的导游。
“村里现在种小麦吗?”有人问。
“谁还种麦子,你看,梯田里到处都栽满了果树,老百姓腰包鼓起来了,吃糠咽菜的日子成了历史了。”
接着,他如数家珍似的讲述当年子弟兵的往事:拉链的部队走了,但联系始终没断。那年“八一”,民兵连长带着乡亲们的牵挂,赶着马车,拉了一车红薯到部队慰问,回来拉了一大车雪白的面粉,一家十斤都没分完。说这话时,向导有些激动。
村子没转完,风景没看够,快中午了,老兵们准备告辞。那位向导非要留大伙到他家吃饭不可。被婉言谢绝后,他拦在车前让大伙再等几分钟。不一会,走来一老一少,怀里都抱着大南瓜。“山里没设稀罕玩意,送几个南瓜表表心意吧!”
盛情难却,收下了。
车发动了,向导跟在车后嘴里还在念叨:“我可是照你们的要求,谁也没惊动,要是乡亲们知道了,还不挨骂呀,真是慢待了!”
车子驶离小村,远远地还能看到向导在招手。
燕山樵叟2020年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