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家乡有条大河
每个人都有家乡，我生在辽河支流浑河北岸的小村庄。浑河，从辽东长白山脉发源，向西南流淌，古称小辽水，在辽河平原上，汇大辽河，于营口市入海。祖先闯关东而来，肩挑扁担，先是在河边搭建了半穴居的茅屋，也叫窝棚、地窨子或马架子，就像瞻仰一些人类文明遗址时看到的那些仿古复原草舍一样，之后用泥土夯出了干打垒的三间土墙草房，一百多年过去，经1960年大洪水淹毁，翻盖成青砖灰瓦房，又于1995年被溃堤的大洪水冲倒后，翻新为红瓦白瓷砖的三间新式房。亲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乡，亲人的坟茔就睡在河边，魂灵枕着流水长眠。
村庄有个古怪的名字：后老薄村。这村庄的名字，与河有关。祖先迁徙落脚之初，没有渔网，结草绳，编织蒿杆树枝，成帘，方言叫”薄子”。在河水里打下立桩，围上薄子，布下天罗地网，只许进，不许出，轻轻松松瓮中捉鱼了。以生产工具为一个地方命名，前缀一个老字，对扎根的土地，像称呼亲友一样，老张、老李，老薄，叫后老薄，因为河南岸有个前老薄村，多像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我在简历上写地址：辽中县老观坨乡后老薄村。老观坨乡，原本的写法是”老鹳坨”。先人们看到蒲河的沙洲上，飞栖好多长腿灰鹳。这里都管高岗土丘叫坨子。后来，为方便书写，将错就错，演变成老观坨了。河沿上，从南向北数，三个相邻的自然屯，后老薄、二道沟、苏家窝棚，组成一个村庄。我家坐落在二道沟屯最后一趟街的中间，从后窗眺望苏家窝棚，隔田垄，一片树丛中隐约着瓦檐屋脊。在后老薄村，问我家在哪？在二道沟。在老观坨乡，问我家乡，是后老薄村。几年前，撤乡并镇，老观坨乡并入肖寨门镇。在辽中区，问我家乡在哪儿？就要答肖寨门了。在沈阳市，说家乡是辽中。在辽宁说家乡，我是沈阳人。在中国，问家乡，我是辽宁人。在世界上，中国就是我家乡。在太空，地球是我家乡。在太阳系，在银河系，家乡何处？家乡在天边外。
辽宁省、辽中区，都是因辽河而命名。包括辽阳市、辽阳县。哗啦啦的辽河水，从我家门前流。我热爱辽河，热爱所有的河流，人类天生亲近水，远古，生命于水中孕育，生命从大海爬上陆地，胎儿诞生于母腹的羊水中，像大河生养了村落和城市。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母亲河。祖先都在有水的地方生息，择水而居。临水产娇娃，依山生伟男。我为大辽河写过一首诗歌《河流树》，在我头脑中，辽河从根到梢，像一棵参天老树的形状。秉承国画视野，神仙般腾云驾雾，我从九霄俯瞰大地上的河流，在山脉、草原、平原、大海之间蜿蜒，如果拉动电脑鼠标，大地山川微缩成地图，辽河的形状容貌，果然如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辽河上游在内蒙古草原，自西向东流淌，到吉林和辽宁交界，折转向南，贯穿辽宁省，涌入渤海辽东湾。这一棵老树，大得不堪重负，树冠耷拉了，像一个人谦卑地俯下身来，鞠躬向大地礼拜，或者说是低头寻找，在寻找路吗？在辨认自己的脚窝儿吗？在寻觅失落的久远岁月吗？还有一个疑问：河流树，哪一边是根，哪一边是梢？起初，我觉得河之源像梢头，那么河流树就扎根在海洋万顷碧涛里，陆地上的河流就是躯干，无数个小支流像枝条叶脉。后来，我又觉得，河流在陆地上的部分，也如同大树的发达根系，丝丝络络，那么大海大洋，就是博大无垠的主干了。辽河，黄河，一南一北，都注入渤海，渤海、黄海、东海、南海，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北冰洋，所有的水是相通的，畅想一滴水的旅行，从泉源流经小溪、从河流到五湖四海，拒绝了多少岸，长大成蔚蓝的海洋，在太阳的爱抚下，化汽升腾为云，飘荡千万里，降雨回归大地，像一个老人回归为老小孩儿了。辽河究竟有多少年岁？到底有多古老？历经多少光阴，辽河中下游，冲积为一马平川，是大东北的南部平原，以辽河命名为辽河平原。辽河岸畔，演绎多少璀璨耀眼的人文历史？对于河流来说，人类的生命史，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历朝历代，多少英雄平民的热血洒入辽河，然而，总不及辽河输入我们人类血管中的水更多。
辽河有南北两个源头，南源是老哈河，发源于河北省燕山山脉的光头岭，北源是西拉沐伦河，发源于内蒙古草原的克什克腾旗白岔山。西拉沐伦，是蒙古语，意为黄色的河，也叫潢水或湟水。读《唐诗三百首》，注解中看到一句：”辽出砥石”，此言来自《淮南子》，《水经注·大辽水篇》解说，”辽水亦言出砥石，自塞外东流”，溯源《山海经》，”潦水出卫皋东，东南注渤海，入潦阳。”
辽河亦有东西两个源头，西拉沐伦河从西向东流淌，在一个叫海流图村的地方，与老哈河携手入洞房，就生出西辽河。西辽河，一路东奔，留下了一座城市，芳名通辽。在一个叫福德店的地方，西辽河勾搭上了东辽河。东辽河，顾名思义，是辽河的东支，发源吉林长白山脉的哈达岭，从东向西流淌，我们看看东辽河一路留下的地名，东辽县、辽源市、双辽县。东辽河的源头在东辽县，东辽河与西辽河在双辽县握手拥抱。西辽河，东辽河，两条河撞个满怀，把东西撞没了，只剩下辽河，就成为辽河干流起点。福德店曾经是滨河驿路车马店，位于晚清名将僧格林沁的故乡铁岭市昌图县王子村，新中国在此设置福德店水文站，监测辽河。东西辽河一见面，转身折向南流，准确地说是向西南流淌。一江春水向东流。门前流水尚能西。有一条从东向西流注入青海湖的小河，叫倒淌河。我自小就看到家乡村庄前的浑河，一直向西流。辽河南流到三岔河，何为三岔？辽河、浑河、太子河，在此相汇也。三条河，三角恋成一体，又改成一个名字了，叫大辽河。
这一路，辽河从源头到入海口，到底有多少个乳名？沈阳之名，源于沈水，城市在河的北岸，水北为阳。沈水，就是浑河；浑河就是小辽水，沈阳之名，源于辽河。辽阳就更是了，辽阳之名，源于辽河，还是与小辽水有关。辽阳古称襄平，在辽河支流太子河畔，太子河因燕国太子丹在此殉难，纪念而名太子河，古称衍水，那辽阳为什么不叫衍阳呢？因为辽阳之名，是借来的，属于张冠李戴。辽阳最早不在现今的地方，而是在小辽水的北岸，今辽中区茨榆坨镇偏堡子村。从辽代起，治辖易地沿名，襄平就改称辽阳了。辽阳市是东北最古老的城市，清朝建都沈阳之前，辽阳一直是东北地区行政中心。辽河穿过辽宁的中部，把辽宁省一劈两半，有了辽东、辽西之说。”打起黄郦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燕赵佳人本自多，辽东少妇学春歌”。单说辽河干流，从铁岭入辽宁，经沈阳、辽阳、鞍山、盘锦、营口，与黄河遥握于渤海，这是中国唯一的内海，就如同老话儿，“肥水不流外人田”，其实，除了少数内流河与湖泊，江河海洋的水大都是相通的。
辽河是东北南部的大动脉，辽河流域在东北自古文化发达、经济富庶。从史至今，此地设治，多与辽水有关。追根溯源，辽水原为潦水。潦是水大，辽为远也。潦水，是因河泽而名；名为辽水，是指远离京都的大河。战国为潦，汉代为辽。先有潦水，后有辽水。潦和辽：音同，字不同。就像老鹳坨变为了老观坨。甲骨文就有潦字。《说文》：”雨水大儿，从水，寮声。”辽水最早记载，《吕氏春秋》：”何谓六川？河水，赤水，辽水，黑水，江水，淮水。”其后，典籍中，潦和辽，多是混同。先秦文献《管子》：“燕有辽东之煮。”齐桓公北征孤竹，《说苑》：“从左方渡，行十里果有水，曰辽水。”西晋郭璞：”玄菟高句骊且有潦县，小潦水所出。”“西河注大潦，音辽”。“潦阳县属潦东。”《三国志·郭嘉传》：”震威潦东”。《史记·匈奴传》：”燕有贤将秦开“，”东胡却千余里”，“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 辽河下游，地势平阔，流速缓慢，支脉纵横，形成200余里沼泽，史称”辽泽”。唐《史记正义》：”辽东郡在辽水以东。”准确地说，辽东郡在辽泽以东，辽西郡在辽泽以西。在我家乡左近，浑河与太子河并行的夹缝中，有一个很“辽泽”的小地名:淤泥湖。
辽河平原，位处下游，海拔极低，水网纵横，我家乡大野，地势凹洼，又言九河下梢，十年九涝。老百姓说：糠帮沙底破辽河。辽河有两个入海口，在盘山县六间房村，辽河分流，水辟两路：东路是大辽河，经营口入海，西路又名双台子河，接纳绕阳河，经盘锦入海。1958年，为防洪，兴水利，人为干预河流，建筑堤坝，辽河汇入大辽河的路，拦腰截断，从此，大辽河只剩下浑河与太子河的水了，而辽河水，全部西流，于红海滩入渤海。在我心中，辽河从来没有被斩断过，虽然国务院于2011年底批准将双台子河易名辽河，双台子河口进而易名辽河口，经营口市入海就叫大辽河口。2019年末，出了一个好可笑的小插曲：辽宁省自然资源厅官网上的辽宁省标准地图，悄悄生变了，大辽河涂改成浑河，营口市大辽河口改成了浑河口。一时间，群情鼎沸。咱不说人心，就说河流会怎么想？大辽河咋想？太子河想啥？好像捡了便宜的浑河自在吗？小马拉大车，能行吗？是非总公道，曲直有原则，整整一个月，辽宁省标准地图上，丢失的大辽河和大辽河口，又给找回来了。现实上，辽河和大辽河，虽然分成了两股水道，但遵从自然，尊重历史，无法界定这是两条河，我总把大辽河看作是真正的辽河主干，两个入海口，都是一个辽河，一体的，一家人，都是俺家的河。斩断辽河，我怀忧伤。
绕阳河，多好听的名字，宛如一个少女的芳名。她是辽河右岸一大支流，从阜新市察哈尔山发源，一路向南追赶，在辽西丘陵与辽河平原之间，抄捷径，扑入辽河怀抱。辽河两个入海口之间，夹着一个大洼县。大洼，有意思的地名，名符其实。回眸大辽河，胸襟广阔，纳燕山山脉、蒙古草原、长白山脉、辽河平原，屈指无法数得清的众多河流小溪，海纳百川，河流也是这样，纳千万流，成就大河，像一个大人物的胸怀。所以，我把辽河及浑河、太子河、绕阳河等支流脉络，统统看成是伸展开四肢、张开手指和脚趾的一个人、一条河：
大辽河！
我顶礼膜拜的河。（此文发表在《中国作家》2020年下半年增刊）
作者简介：兆凯，本名赵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两届签约作家，辽宁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沈阳市作协副主席。2008年被中国作家协会等六部委评选为“全国农民作家”代表，获得“2013全国十大读书人物”、“2014全国百姓学习之星”和 “辽宁省第最佳写书人”等荣誉称号。
散文《想骑大鱼的孩子》获得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作品集《我的乡园》选入全国百部农民作家大地印丛书，获得（2009）年度图书评选辽宁作家十大好书；长篇小说《马说》入选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获得辽宁省曹雪芹长篇小说提名奖。另著长篇小说《蓝眼睛的中国人》、电影剧本《法律红娘》《爱情的故乡》和长篇纪实文学《扛住》等。
责任编辑：李洪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