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广播剧作家刘康达由衷推荐:
《岁月悠悠——王磊回忆录和作品集》是一位共和国同龄人的人生记录和时代写真。此书所以感人至深,是因为王磊作为老知青和资深报人、学者阅历非常丰富,文章涉及门类广泛,内容厚重;是因为他那质朴优美的散文笔法,十分鲜活细腻,情趣盎然;更是因为他那深沉的“仁者爱人”情怀和鲜明坚定的百姓立场,使字里行间洋溢出扑面而来的“人味”。王磊是在身患癌症后抱病完成此书的,就为把自己亲历的时代和人生经验告诉后人。他这位有50年党龄的共产党员,用生命凝结成文字,以表达对亲友、对晚辈、对家乡、对祖国的挚爱,尤其难能可敬!
《岁月悠悠——王磊回忆录和作品集》
我们的苜花
作者:王磊
我们在凉城下乡插队的小村叫苜花。说起来也怪,半个世纪一挥间,鸿雁南北徙迁,日月东西过往,我们经历多少轻靡浮艳的人和事,但往往是模糊不清或索性忘掉了,唯有下乡的苜花,那村,那景,那人,那事,清晰可见,久久记在心中。几十年了,我们在与他人说起下乡时,口头语便是“我们的苜花”,可见苜花在我们心中的位置。
苜花是麦胡图公社目胜大队九个生产小队中的第一小队,坐落在麦胡图最南边,跨过一座山就是天城公社。村子东西走向,沿岱海带状排列。南靠山,北临水,自然条件很难得。村南的山,延延绵绵,我们很少有机会登山去玩。
一个秋日的下午,村里放牛娃病了。队长“抓差”让我到山上去放牛,傍晚时把牛赶回村。我从村东与九队相临的缓坡上山,几头牛低头吃草,它们不理睬我。我站在山上向岱海望去,如同一座巨大的水池,坐落在群山峻岭之中。我一人与牛相伴,空寂寂地站在山坡上,独自享受着天地自然之美。我遐想,如果没有岱海,将是枯燥的座座群山。不管怎样,只有山没有水或只有水没有山,都不是理想之美。苜花具有先天之优,临山伴水, 和谐一统,真山真水,自然元气。
第二次上山是队长赵存宝带着我。我们从村西一条小路爬上去。到了山顶,我真切的看到了那个馒头似的山顶,赵存宝告诉我,这是古代的烽火台,先有烽火台,千年后才有长城。赵存宝是聪明人,头脑灵活,对学大寨很有热情、也有能力。他带我上山的目的是谈他的设想,他想开发这座山,学大寨建梯田,他边走边说,在哪儿打桩,怎么划线,梯田一层层怎么建起来。但后来情况有变,毛主席的“深挖洞,广积粮”,让我们又投入到挖地道中。赵存宝建设大寨田的这个设想始终没有实现。
村前一条东西向的路,路北一排排坐北朝南村民的民房;路南是一片“学大寨”的玉米良田,玉米杆长得粗壮,绿叶葱葱。凡来到苜花的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片“样板田”。苜花是目胜大队“学大寨”的样板,村中树立了“七女”“八妇”名扬凉城的大寨式组织。
村民院落很少有树,偶有一棵,那孤树临风而动,而村后临海的那一片杨树林,西北窜天杨高大繁茂,形成天然屏障。据队长赵存宝说, 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全民大搞植树造林的成果,目胜大队还涌现出一批植树造林的模范。我们的第一次劳动,是赵存宝带着我们“镩树”。用高大的竹竿,头部按上铲刀,铲掉杨树的枝杈。这些树枝晾干就是做饭烧水的燃料,村里各家都离不开的。
苜花山好,水好,苜花人更好。这个村子风气正,人朴实,有戴、薛、乔、李几个大姓人家,兄弟多,人脉广,但从不欺侮他人。我们在村里的几年,几乎见不到邻居吵吵闹闹,村民和睦相处,日出劳动,日落而息。队干部和社员对我们知青不远千里从北京来到小山村,抱有极大的同情心。特别是女人们,问我们家庭,问父母,问兄弟姐妹,家长里短,安慰我们不要想家,说到伤心处,她们还为我们落泪。村里辈数最大的是乔家八奶奶,旧社会苦大仇深,肩挑两筐带着儿女,逃荒来到苜花村。队里召开“忆苦思甜会”,满头白发的八奶奶哭着讲她的苦难家史。我们常去她家,一进门,八奶奶满脸笑容,“欢欢儿上炕。”边说边拿酸菜,烧水熬砖茶。五十年过去了,我们至今还回味着八奶奶家的砖茶酸菜的味道 。
村西主要是戴家。戴兵马是老大,憨厚老实,一双厚厚粗大结满老茧的手,终日劳作,不吭不响。他说的每句话都是从心底说出的。我们不会画画,若能把戴兵马的形象画成国画或油画,那是典型西北老农的形象。戴天马是老二,目胜大队队长。他可是个经验极丰富的农村干部,只要他讲话, 村民们没有不爱听的。我多次揣磨,村民们为什么爱听天马讲话,后来我明白了,他太了解村子里的人了,农民们心里想什么,需要听什么,他用村民的语言,极生动地讲述。天马还私下传授点处事经验,他告诉我,“村里这么多人,你谁也不要得罪。你对谁好,不要让人看出来;你对谁不满意,也不要明说,心里清楚就行了。”这些深深扎根在农民心中的基层干部,都很能干,若有机会到公社甚至到县里当干部,都是响当当的。我们知青到村里不久,一直表示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天马有先见之明,早就预料到不是这样的,他说:“你们下乡,是毛主席的战略部署。这是储存干部啊!”事过多年,我常常想起天马这句“名言”,至今不忘。老三戴启元是从戴家走出来的优秀司局级干部。1980年5月,他在六苏木公社任书记时,我去采访他, 与他同吃同住七天,亲眼看到他兢兢业业,一心一意工作的景象。六苏木的干部群众没有不信服戴启元的。我采访的通讯在《乌兰罕布日报》一版占据全版发表,戴启元名声鹊起。后来,通过民主选举他当上了凉城县县长。一县之长,权力在握。有人给他送礼,他坚决不收。有一次,送礼的人执意把礼品放在他家里而后跑出去。戴启元没有追上他,就把礼品从墙头扔出去了。可见戴县长的清正廉洁。此后,戴启元任乌兰察布盟政协副主席,直至退休。现年已八十有余。在这里,我是用文字叙述,当然要写清姓名。其实,苜花村呼其名,略其姓,互称你我他。我们知青称呼戴家人,都是“兵马哥、天马哥、三娃哥”,如今,见到耄耋之年的戴启元,我们还是亲切地叫一声“三娃哥”。
还有一位村里的政治队长戴付仁,我们称呼他“付花哥”。这是我们心中敬仰的人。你听说过吗?从二十岁到八十多岁,当了六十多年的(队)村长。简直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这就是付花哥。他终生以村为家,村里家家的祖孙三代,他都了如指掌,哪家有困难,哪家有病人,他都登门看望帮忙。付花是个从不大声说话的人,大有“风吹竹林竹不语”的风度。他办事极小心谨慎,安排妥妥当当。做人做事,公正公道。作为村干部,从不沾集体一点便宜。当了六十多年的村干部,也并非全部是他自愿,但那是全体村民对他无限的信任与爱戴!
这些村干部的道德品质,思想作风,社会经验以及他们的为人处事,一点一滴都刻画在我们心中,沉淀在我们血液里。可以说,受益匪浅,对我们的成长以及后来或从事专业或从政,都不无裨益。
我们知青小组不甘示弱,始终吃苦耐劳,队里的重活苦活都抢着干。春天,男知青和队里青壮年一起“抓粪”,脖子上挂着重重的粪笸箩,踩着松软的土地,把粪一把把抓到垅沟中。早晨,我们只吃山药莜面糊糊,便下地干活。吃的不足又干那么重的活,有一次一个知青竟然晕倒在田地。午饭烩菜,没有油,以胡麻面代替油撒在烩菜里。一年四季很少吃到肉。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中,我们精神不倒,心情愉快。每周都有几次集体学习和谈心会。大家畅所欲言,不留私心。赵存宝常在社员大会上公开表扬知青,要社员特别是青年人向知青学习。我们小组多次被评为公社、凉城县、乌盟先进知青集体,还参加了自治区召开的唯一的一次知青先代会。
我们以自己的行动赢得了村民们的信任和欢迎。全村对我们知青十分友好。让我们难忘的也很难理解的事,是年终评“大寨工分”。本来,知青与社员们一起劳动,从体力、能力、技术上,我们都不如青壮年。再则,知青到村里,增加了工分总量,降低了工分值,无形中影响了农民利益,本应最大限度降低知青工分。但评分的现场,老农对我们每个人评价都很高,说了不少感人肺腑的话语。评比结果,知青不论男女,都是村里最高分!足见苜花村民的极其朴实,毫无私心。
我们在内蒙都经历了整“内人党”。苜花村是重点,因为戴启元在县里被打成“内人党”,进驻目胜的军宣队很自然关注戴家。我们知青在这场运动中,只做宣传不采取行动,做到不轻信,不猜疑,不打人,不骂人。目胜大队的军宣队把我们知青吸收进来,要我们配合他们整“内人党”。他们把各队干部集中到大队部,声色俱厉,限令交代。我对他们无根无据的做法十分反感,当众宣布退出,不再参与整“内人党”。此举非同小可,我们知青得到了干部群众的极大信任。后来还传到公社、县里,称赞目胜知青了不起。
知青与村民互相交流,互相帮助,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村里有个叫財娃的病人,送到凉城县医院,急救输血。但医院当时缺血。在人命关天的紧急时刻,我们组的陈韵自报奋勇,为財娃献血。知青的鲜血融进了农民的体内,感动了村里很多人。
八奶奶家知道了陈韵献血,见到他脸色不好,好有同情心:“看这娃,可怜见的。”全家想方设法给陈韵增加营养。那个年代,那时村里,哪有什么营养品。八奶奶的二子乔重娃,拿着布袋走了。他到岱海边捉青蛙,捉了一布袋,拿回家,一个个剥皮,只留青蛙两条腿,炖熟给陈韵补充营养。八奶奶的孙女美英还是个学生,女孩子最怕青蛙,看到这么多蹦蹦跳跳的青蛙吓坏了,从此,终生不敢看青蛙。五十年后,美英还在给我们讲述这段故事。
知青在农村与当地群众是互相影响的。我们把北京讲文明讲卫生的好习惯带给他们,年轻姑娘从知青这里学会了刷牙、用香皂洗脸等,这些习惯影响了她们一生。岱海渔场与苜花村相邻,盛产鲤鱼和草鱼,常有鱼出售。古有王祥为继母卧冰求鱼的故事,鱼是多么可望不可求的。但村里人不吃鱼, 他们把鱼喂猪。这个做法太落后了。我们则不然,从渔场买回整筐的鱼,五分钱一斤,每条七八两。做熟后我们全体知青午餐吃鱼。门外窗户,趴着好几个村里的年轻人,惊讶地看着知青竟敢吃鱼。他们还把这件事当做新闻传到村子里。后来,他们从知青这里学会了做鱼,也开始会吃鱼了。
在苜花村,我经历了一生都无法忘怀的事。村里为了增加收入,承揽了渔场的鱼池建设。在岱海边,平地挖下一丈多深,把土挑到几百米远的土堆上。重担一路上坡。我们一天要挑一百多担。白天身子累得像散了架,夜晚就睡在用岱海边潮湿的草坯临时搭建的工棚。睡觉时不知道,早上起来一看,身边全是湿漉漉的,还滴着水。我从学生时代就患有关节炎,潮湿的环境引发了关节炎急性发作,双膝红肿,难以走路。八奶奶家的长子乔拴仁已是五十多岁,把我接到家,把炕烧得热热的,给我祛湿驱寒。
第二天,乔拴仁走了几十里路到三苏木公社请来一位老中医。他是三苏木公社医院院长,作为“走资派”被打倒还没有人身自由。在那个没有人性的“文革”年代,这位老中医在乔拴仁耐心说服下,竟然偷偷地来到苜花给我治疗关节炎!乔拴仁从供销社买了一瓶白酒,老中医用针灸,在我双腿扎十几根针,最难得是老中医用家里祖传收藏的真麝香,放在针头,再把白酒点燃,用火烧针。他说,你感觉针灼热了,告诉我。他一边说,一边把蓝色的酒火苗往针上撩。“你这关节炎年深日久了。我给你针灸后,开三付药,用了我的药,如果治好了,以后就不会再发作了;要是治不好,再找谁也治不了。”如此绝对的论断,不是绝技,不会这样说的。送走了老中医,乔拴仁又步行十多里到麦胡图公社抓药,再翻山到天城公社买缺位的药,奔波了一天,终于把药买齐了。服用三天后,奇迹真的出现了:双膝消肿了,立刻就轻松走路。从此,我的关节炎再也没有发作,彻底治愈,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
几年后,我到报社工作,想起了治疗关节炎的一幕。我的心在纠结,我慢慢发现我的无知、幼稚,后悔连老中医的名字都没问,那时人家正挨整, 冒着风险来给我治病的;乔拴仁花钱买酒买药,那是他家卖鸡蛋的生活费呀,我也没有付给人家一分钱,令我悔之不已。人世间是一本大书,我刚刚翻开第一页,还没读懂第一句,怎能不让我心痛。今后的路还很遥远,要懂得用心与人交往。
为忏悔自己的过失,安抚自己的良心,不管工作多忙,我买了礼品,回村看望帮助过我的恩人。
到了村子我径直去了八奶奶家,依旧老习惯,上炕喝茶吃酸菜。几年没见,说不完的话。寒暄之后,我问起拴仁叔。八奶奶低头不语,泪水不断。拴仁叔不在世了,我的恩人!
第二天,生产队长赵存宝带我去拜谒拴仁叔的墓。来到墓前,把烟酒果品摆在碑下。我伫立着,心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赵存宝安慰我说:“跟拴仁说几句话吧。”话没开口,我哭了。晚了,我回来的太晚了, 想报答的恩人见不到了。
我的苜花,我们心中的苜花!
苜花知青小组连续获得公社、凉城县、乌盟先进知青集体,出席内蒙古自治区知青先代会,获自治区知青先进集体奖。
王磊,1947年出生,50年党龄的中共党员。1968年从北京通州潞河中学赴内蒙凉城插队。此后从事新闻工作近30年,先后在《乌兰察布日报》社、《北京民政报》社任编辑记者和总编、社长等职务,写作新闻、报告文学和文艺评论等百余万字。长期深入基层,关注百姓命运,歌颂改革功臣,揭示社会问题,受到当地人民群众的爱戴支持和领导的重视。倡导并擅长以散文笔法写作报告文学和新闻。曾获得30多个内蒙古、华北地区和全国的新闻奖项。
刘康达,剧作家。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通州区文化馆正高级研究馆员(退休)。北京市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创作《运河人》《共和国赤子》《扫雷英雄杜富国》等广播剧作近30部,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15项、中国和国际各种奖项20余项。出版130万字的《刘康达剧作集》。获北京市“劳模”称号,个人传略被辑入《中国戏剧家大辞典》。
责任编辑:赵献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