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你的名字叫赵盼
春生跪在他贵叔的坟前,并没有像在母亲的坟前那样嚎啕大哭。
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却控制不住自己喷涌而出的眼泪,只好痛楚地闭上了眼睛,身子深深地附下去,额头抵在坟土上。
这种深入骨髓的痛楚,不是哭天怆地嚎啕几声就能够发泄出来了。
久久地,久久地,春生没有动弹,像睡着了一样。
一声对不起,是何等的沉重……
他本来是想等这场战争结束后,给自己的亲生父亲,找一具合适的干骨,为父亲再撮合一桩冥婚的。
他自己倒也无所谓,毕竟是接受了无神论的,对这些所谓的神神鬼鬼的事情,是不怎么在意的。
人死如灯灭。
奈何伯父不干,这是伯父心中的一个坎。
伯父说,要么久以后母亲要与父亲合葬,要么,再给他兄弟张落一桩冥婚。
这样,他只能给父亲再张落一桩冥婚,别无选择。
他已经不忍接受、把母亲和贵叔分开的……悲剧。
除了自己,没有人会知道,一起赴死的这两个人,是经历了怎样的刻骨铭心。
但是,但是……
这个无法更改的悲剧,成了他心中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痛。
贵叔,对不起,儿对不起……如果儿能及时回来,不会让您老人家一个人,孤伶伶相望于厮。
春生,不是贵叔的儿子,但却比亲儿子更懂他。
贵叔和母亲,都走入了彼此的心中,在彼此的心中占据了一方谁都替代不了的位置。
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会力主、也一定会,将母亲与贵叔合葬。
这个人,就是他赵春生。
但那天在这里起决定作用的,一个是春福,另一个,就是身边的伯父。
唯独,没有他赵春生。
但是他们俩个,谁都不会这么做。
一个是在乎自己母亲的感受;一个是在乎自己九泉之下的兄弟。
唯独,他们不在意贵叔和母亲的刻骨痴情。
这是……天意么?
唉唉……
贵叔对于母亲,痴情了一辈子。
甚至死都死在了一起。
然而,他却终究没有完整地得到自己的母亲。
都死到身边的人了,还是被无情地分开了去……
心底的那种痛……
那种不能言说的、无以挽回的痛……
春生跪了很久、很久。
像是在贵叔的怀里,睡着了一般。
直到大伯催了,才抬起头来,抬起身子,回到现实。
……
日落时分。
大伯和大娘带着二小,送春生返程。
这里,春生还不能留下来。
日本人还在。
对侵略者大反攻的时机,还没有来到。
他留下来,只能给全村百姓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灾难。
那个地下交通站,没有就没有了吧,但抗日,还要继续。
县上的公安局,李辰方那里,早就等着他归队,给他安排更重要的事情做。
大反攻前夕,每一个革命者,都是抗战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源。
“春儿,还是……给二小,起个名吧。”大娘看着怀中默默盯着春生看的二小,说。
春生的二儿子,虽然还是个刚刚周岁的婴孩,但,或许也懂得了生命里是发生了重大变故的,乖乖地一声不吭。
这么长时间不见了那个哺育自己的人、那个亲自己抱自己的人,却是换作了一个白发的老奶奶,日夜守护自己,就算是个婴孩,也知道有事了。
哭也哭够了,闹也闹够了,那哺育自己、亲昵自己的两个人,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
出事十来天之后,这孩子,就不再任性地哭闹了。
大奶奶给东西就吃,偶尔还有人过来给喂一口奶吃。
吃完了就睡。
睡醒了就瞪着一双茫然无知的眼睛,看着房顶发呆。
想尿泡拉屎了,就憋着,一直等到大奶奶来把尿。
谁说小婴孩的世界里没有思想?
“喔?”
春生没反应过大娘话的意思。
“二小都两岁了,总不能老是叫二小吧,你当爹的,还是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山里人习惯按生的年头论岁数,生下来就是一岁,过个年,就是两岁,那怕是腊月生日,过个年,才一个月,甚至不到一个月,那也是两岁,这样的岁数,称之为虚岁。
赵大娘此刻说这孩子两岁了,实际也就是一周岁的样子。
“噢噢……”春生反应过来,确实,也该给儿子一个名字了。
此生,恐怕自己……也只有这个儿子了,是该有个正而八经的名字。
“那就……叫个盼吧,单名一个盼字。”
盼天早点放睛;
盼她早点归来;
盼那个朗朗乾坤……太平盛世,早日实现;
……
说着,春生将双拐递给大伯,伸手抱过了自己的儿子。
“小子,记住爹说的话,你的名字叫赵盼,从此后,你就是赵盼,赵盼就是你,啊!好好跟着奶奶,跟着爷爷,跟着大大(春明媳妇)。长大了,爹回来接你去上学识字,长了本事打鬼子去。”
是的,打鬼子去!
当时的春生,虽然知道日本人开始不断地收缩战线,一退再退,已经显露出了秋后蚂蚱的不长久,却是并没有想到,就在第二年的夏秋之交,日本鬼子就……走了。
所以,所谓的长了本事打鬼子去,在赵盼同学这里,并没有成真。
已经有了自己名字的这个小婴孩,默默地看着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说着自己懂也不懂的话,突然地就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叫作——“爹”。
于是,一句脆生生、奶声奶气的音符,传到了春生的耳朵里。
“爹——!”
这是这个孩子有生以来靠自己的意识,吐出的第一个准确无误的音符。
春生本来是要把孩子递给自己的伯母的,突然地,就紧紧搂住了孩子。
一个大男人的眼泪,不听话地滴落在孩子的衣服上。
……
此刻,在大山那边的西天边上,阴沉沉的云层裂开了一条缝隙。
“春儿,你看,天快晴了。”赵大伯望着西山上的天空,说。
哦,可不是嘛,从那条裂开的缝隙里,射出了一缕灿烂的光辉。
“哦,大伯,天,总是要晴的。”春儿看着撒向漫天的霞光,嘴角出现了一缕欣喜的笑意。
随着那缝隙越开越大,那缕霞光,也由玫红,慢慢变成了绛紫。
慢慢远去的春生,就笼罩在这满天的绛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