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散文家韩联社的《人生总有孤独时》(花山文艺出版社2020年10月版),才发现这个书名并不是文集中某一篇章的名字(许多文集这样做)。这说明,作者是在对这些篇章的“反刍”时想定的。他在写这些篇章时一定是孤独的,而在编辑他们时,他又肯定了孤独的必然性(“总有”……)。
为什么生命个体甩不掉孤独?文学家们描写了很多,哲学家们分析了很多(例如海德格尔、萨特),也可以从韩作《父亲》《父亲,一路平安》《永远的遗恨》《嫂子》《弟弟说他不回家》《小城无故事》等名篇中领略。我以为,人终究是有情感的,正是一个情字造成了孤独与人如影随形。我早就提出,“人”的定义要从词典上的“人是能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进行劳动的高等动物”这句话进行拓展,加上“有情感”;我也多次说过,哲学家李泽厚把提出“情本体”作为他晚年的一个哲学阶梯,应该是深思熟虑的。“情”从何来?“情”为何物?哲学美学都有明论,本文不再详议。但只要读完韩联社先生的这本散文集,你就会了悟,情之所发便是孤独,或者把此句倒过来——孤独便是情之所发。无疑,这种心理状态是人与人的关系所造成,即便是那些面对山水而生的孤独,也完全是“睹物思人”(“独立寒秋……”毛泽东《沁园春·长沙》)。
肯定《人生总有孤独时》中对孤独必然性的肯定,是想肯定这本书不是无病呻吟,而是情真意切。作家做到这这四个字并不容易。你看那篇《勤英表姐》,其叙述的留白处浸透了泪水;你看那几篇“大学琐记”,充满了对青春的热烈感怀;你看那篇《人在灵隐烟雨中》,“四顾茫然、悲欣交集”溢出纸外。一般地说,人与人之间最浓烈的感情是血缘亲情。这在《人生总有孤独时》的写作和编排上有清晰的体现。为什么救援者常常对正在走向轻生的人进行亲情的呼唤,例如抱来他的孩子抑或是提起他的老父老母?就是为了唤起轻生者重生贵我的情怀。我在讲课中回答“我是谁”时说,我是我父母的儿子,我是我孩子的父亲,我是我亲人的亲人……这近似绕口令的回答正揭示了儒学的真谛——“礼”就是以血缘为根基、以等级为特征的。韩作由内而外、由人际而天人的“孤独行走”,由于因应规律而大大加强了本书的感染力。
如大家所熟知,情感是对对象和主体间某种关系的心理反应。这种反应因人(写作者)、因事、因情境、因内在积淀和表达能力而异,作品也因此而分文野和高下。韩作抓住了“孤独”,便把握住了情之所发之“龙头”。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如何表达,因为艺术现阶段尚没有发展到克罗奇所认为的“直感”,艺术总是要达人的。韩联社散文具有鲜明特点是专家们的共识,我这里也拿出两篇文章稍作分析。一篇是《那间颇具神圣色彩的422宿舍--大学琐记之三》。这篇文章在对初春的自然和人文气息充分渲染之后,加了一个“补记”和一个“又记”。“又记”说: “2017年9月23日,河北大学中文系77级入学40周年联谊会在保定隆重举行,……已有九位同学驾鹤西行了……”。在春意洋溢之中,在朝气充盈之中,在豪情铺陈之中,只这淡淡的一“记”,便把主题大大地深化了。青春美好但不无限,韶华易逝却曾经拥有,个体生命正由于这个“存在”与不可长生的矛盾而生出许多情丝意缕。把全文前后联系起来读完,能不生出万千慨然?另一篇是《人在灵隐烟雨中》。作者在文中写道:“……人类文明的发展与进步,总是与某种浮躁喧嚣挣扎相伴始终。”“一座灵隐寺,到底隐埋了多少人世烟雨?——这,正应了弘一大师李叔同临终前手书的四个字: 悲欣交集。”这最后一笔点得多么好啊!以上两文的主调无疑是感伤主义的,它带给读者的孤独已与怀恋亲情的篇章大有不同: 它们已将读者的心境由人际拉到了天人之际,从而引发对宇宙人生的深切感怀。这正是儒与庄的“接口”,它的心理特征以由怀念血亲乃至异性朋友的入世的功利性的转向了审美的、非功利的。韩著由此完成了“孤独”的整个心灵行程。
认真品评韩联社先生的散文这还是第一次。韩文是写实的、再现的,非煽情的,然而它却十分有效地引导着我们沿着“儒--庄”路线孤独着作者的孤独。这当然也归功于本文集的编排。
《人生总有孤独时》的许多篇章是作者写第三者的,不敢插嘴;“煮字疗饥”单元里多有华章,但因在评论《历史的忠告》的陋文中说过许多,亦不复言。
(2021年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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