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季,暑热难捱。时常梦回儿时,想起在泉河中纳凉戏水的情景……
我是矿工的儿子,打小生活在矿区。父亲所在的房山煤矿,有矿工五六千人,家属一两万人,名列“京西八大矿”之一。
矿区位于房山区河北镇,紧邻万佛堂村,矿工和家属分别住在大桃园、小桃园、洋灰厂、塔根儿、塔后、大楼峪等家属区里。
80年代之前,主要住“排子房”。一排一排平房,有的建在山间平地,有的建在山坡上,高低错落,成排成片,各家隔出小院,种花栽树,吃饭聊天。
矿区的夏天与别处有同有异。相同之处,不用赘言。不同之处,在我看来有三点——
一是酷热天数少。山高、树密、风多且大,酷热的天数并不多。关于这点,离开矿区的人,体会更深。
二是持续时间短。即使数伏天,通常只是白天较热,早晚不太热。太阳一落山,凉风就逐渐增强了,晚上十点以后,上岁纪或者体弱者,就要添衣了,俗称“尜尜天”。(尜尜儿,是一种玩具,两头尖,中间大。)
三是纳凉方式多,而且方便。男女老少,都能找到喜欢的纳凉方式,不花一分钱,平添许多乐趣。
当年矿区纳凉,选择哪种方式,主要根据年龄、性别,另外受到心情、体能、伙伴等影响。
嫂子、大妈们,通常坐在“当院”,瓜架下,树荫边,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扯“八卦”。你说我笑,你拍我打,嘻嘻哈哈,笑闹声传出老远。
大叔、爷爷们,通常坐在路口、树下。赤膊、拖鞋、短裤,一手摇着芭蕉扇,一手端着茶缸子,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开些成年男人的玩笑。通常聊得挺开心,有时也抬杠拌嘴,争得脸红脖子粗。
哥哥、姐姐们,大多是爬山。房前屋后都是山,条条小路通山顶。不光景美凉爽,而且树多、石多、洞穴多。有的人登高远眺,赏景纳凉,憧憬未来;也有的男女,专找犄角旮旯,打情骂俏……
半大的孩子,通常是去河边,去的最多的是泉河。
泉河,不长,也不深;却清爽宜人,用时下的说法,是人气较高的“打卡”景点。
泉河,全长五六百米,南北流向;源头在云梦山下,孔水洞(水帘洞)中,确切地说,上端是一条暗河。
据说泉河之水,来自距此13公里的黑龙潭,并汇集了多处暗河、暗泉;水量充沛,四季不竭;流经万佛堂、矸石坡,汇入大石河。
这条泉河,不仅是矿区的生活水源,而且是一处不错的景点,“房山八景”的“孔水仙舟”,既指此地。
矿区周边有三条河,最有名的是大石河,在我们这处河段,俗称“漫水河”。
这三条河,大石河名气大,河长水深;无名河,离家很近,戏水方便;泉河,距离稍远,河道较短。
为何对泉河情有独钟呢?
她清澈。大石河发源于霞云岭,流至矿区,已经近一百公里,夹杂着泥沙、树枝;无名河,汇集了山水和生活废水,水量少,水质比较浑浊。泉河,暗河长,河段短,水质清澈,水色绿中泛蓝。
她甘甜。矿产丰富,富含矿物质、微生物,泉河在酝酿过程中,吸纳了大量的养份,口感清爽微甜,可以说是纯天然的“矿泉水”,直接饮用,不闹肚子。
她清爽。由于来源于大山深处,水温要比其他河流低;夏天,别的河水温乎乎地,泉河的水凉爽爽地,时间稍长,就感觉“扎手”。不光手感不同,观感上也有差别:夏天,泉河的河面上,时常飘浮着丝丝缕缕的水汽儿,时浓时淡,时聚时散,看着就让人顿生凉意。
她景美。80年代之前,基本保持着原生态:两岸是狭长的土堤;栽种着许多树,树影婆娑,绿荫浓密。一条水渠,时而傍村而过,时而穿行林中,通往山崖下的泵站。河边、渠边、绿林中,矿工、村民三五成群,或纳凉、或洗衣、或戏水、或“拍拖”,构成一幅生动靓丽的《矿区消夏图》。
泉河虽短,上游、中段、下梢,却风景各异,水温也各不相同。去泉河纳凉,要根据气温高低、体力强弱,选择不同的河段,还要掌握时间,以免着凉。
---如果不太热,最好去泉河下梢,一边赏景,一边聊天,待上一阵儿,就会周身清爽,暑意全消。
泉河下梢,是与大石河的交汇处,河面开阔,山青水碧,风景如画,是赏景的最佳地点之一。
不论近观,还是远眺,都让人心旷神怡。大石河从西向东逶迤而来,至此流出山区,拐向东南。泉河在磁家务村东,汇入大石河。
两条河交汇,水量变大,河谷变宽,两岸形成带状的沙地,被开垦成粮田、菜院;中间夹杂着河流、水潭、沙岗,树林,花红绿叶,生机盎然。
这段河俗称漫水河;河谷俗称“南阴”。两岸山峰林立,山崖陡峭,一过晌午,太阳转过山顶,河谷就光线昏暗,阴气巴囊,所以叫“南阴”。
“南阴”,不光有山、水、树木、庄稼,还有别处很少见到景物——
运煤“高线”,此时应该叫矸石“高线”。
房山“高线”始建于1907年,计划建设78华里,实际通车54华里,将“北沟”(大石河流域)的煤炭,从空中运至坨里,再装火车外运。
“高线”于1911年投入运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被运煤的铁路取代,主要设备被调往山西。
房山矿利用一些设备,修建了矸石“高线”。建于1962年,全长两华里多,设有上下两座站台,下站位于平地的“矸石坡”,上站位于“口头山”的山顶。
“高线”是并行的两条,每条有两条钢缆;承重缆有小碗口粗,用来悬挂料斗;牵引缆拇指粗,用于抻拉料斗。两个站台之间,耸立着七座支架,长长的钢缆,沿着大石河南岸,过河翻山;几十个空、重料斗,在上行、下行的钢缆上,来来往往。
重斗可以自动卸料。钢缆上悬挂着巨大的铁框,重斗通过时,斗壁的开关一刮磳框边,斗体就会翻转,一两吨重的矸石,飞泻而下,哗啦--、哗啦—作响,腾起团团尘雾。
口头山,高线站,也是矿区独有的。
房山原有三条运煤“高线”。这条“坨红线”, 起自坨里,途经口头村、万佛堂村、半壁店村、黄土坡村、南车营村、杏园村、口儿村、英水村、佛子庄村、至红煤厂。全长34华里,1910年竣工。
为了缩短运距,降低成本,“高线”截弯取直,穿山过谷,低洼之处,用支架找平,有些山尖高出较多,就开凿凹槽,远远望去,一些山尖顶着巨大的豁口,形成独特的“口头山”。
最初的运煤“高线”,用蒸汽机为动力,用锅炉带动转盘,进而带动牵引绳。由于蒸汽机功率较小,所以每隔不远,就要修一座中继站,一来增加动力;二来收购附近的煤炭;三来维修机械设备。
中继站俗称“高线站”。由于建设年代不同,房屋形状、数量不尽相同。离我家不远的山腰,有一座平房小院,外墙刷的雪白,俗称“白房子”。据说,在“日占”时期,被改成风化场所。
矸石山。井下挖煤会产生大量的矸石,经过“高线”往外排放。日久天长,在河谷、山间,形成一座座矸石山。老的矸石山,呈浅蓝色;新的矸石山,呈黑蓝色;在绿色的群山中,特别显眼。
“二渡桥”。横跨大石河的铁道桥。
这是“京原铁路”的一段,也是“东炼”的运油的铁路,永定门开往岳各庄的郊区客车铁路,利用率很高,客车、货车、油罐车,不时飞驰而过;山谷中回荡起“呜--,呜—”的汽笛声,飘满着乳白色的汽团。
当地人约定俗成,管上游陈家坟运煤的铁道桥叫“一渡桥”;管“京原铁路”桥叫“二渡桥”。
坐在泉河河口,环视四周景色,消暑纳凉,真是一种难得的身心享受。
---如果天气较热,最好去泉河中段,一边戏水,一边逮鱼,心旷神怡,顿生凉意。
泉河中段,只有一百多米,却水深流急,水温较低,游人最多。中段,有两处“地标”,上端是“水磨房”;下端是“水泥桥”。
“水磨房”,早年有实物,后来拆除了,七几年修建了两座水闸,引出一部分河水,供“东炼”饮用。
据说,“水磨房”建于解放前,东家姓郭,一只眼睛有“玻璃花”,外号“郭虾子”。郭家有钱,脑筋也灵活,用“水磨”,为村民加工粮食,收取一些费用;后来被电磨给取代了。
“水泥桥”,是矿上修建的,用水泥和山石,砌成三堵一人多高的墙,铺四张水泥楼板,形成两个方洞的小桥。
别看简陋,当年不仅是矿工上下班、家属上学、买菜的必经之路,而且是去“东炼”、去房山“县城”、去涿州等地的一条近路;车水马龙,人气挺高。
中段河宽水深,堤高树密。孩子们先石头,坐在上面,腿和脚慢慢伸进河中,再往身上撩水,几分钟后,暑意就消去一半,等身体适应了,就陆续下河。有人戏水,有人逮鱼、捉青蛙。
当年河里的鱼虾很多,有些人以捕鱼捉虾为生,时常在各村、各家属区兜购。我们一没有经验,二没有家什,很少捕到大鱼。
野生的成鱼,健美机灵,小孩难很捉到。相对来说,小鱼容易逮到。它们喜欢躲在苲草里;我们围住一片苲草,从四面向中间推进,一些小鱼被困其中。
小鱼也很难逮,忙活半天逮不着几条;其品种不同,外形和颜值差别很大。我们时常因为分鱼发生争吵,有时不欢而散。
分到小鱼,用芘蔴叶、倭瓜叶兜水,小心地带回家里。那时很少有鱼缸,就用罐头瓶养着。有时候,罐头瓶也没有,就用旧灯泡,敲掉灯丝,灌水放入小鱼,也挺好看。
捞“水牛儿”(螺蛳)容易。
“水牛儿”动作缓慢,胆小羞涩,一有动静就缩过壳里,一逮一个准。当年孩子多,一会儿就能捞好多。
戏水、逮鱼、捞“水牛儿”、捉青蛙,不知不觉,暑意全消,身体弱的,浑身发冷,一劲嚷嚷着回家。
回到家,把“水牛儿”交给妈妈或者姐姐;把它们放在清水里,洒上一点盐,放到僻静处。它们就会把肚子里的渍泥吐出来。
次日一早,把“水牛儿”洗净、煮熟。孩子们睡醒后,就能享受美食了。
---如果天气特别热,或者需要快速降温,那么直接去泉河的源头—“水帘洞”。
“水帘洞”是矿区最热闹的地方,上方有明代的“万佛堂”,两侧有一座花塔,一座舍利塔,附近有银行、邮局、食堂、浴室、办公楼、宿舍楼等。
“水帘洞”藏在山崖之下,闹中取静。
它是半天然半人工的洞穴;宽两三米、高三四米、进深十多米,用山石砌成拱形。券洞尽头的石壁上,有两个雕有佛像的石龛,下面刻有石经和题记,为隋朝和金朝的文物。
洞里的水,从崖壁的洞穴中涌出,水洞位于水面之下,前面是五六米深的水潭,水面平静,水下却暗流涌动;水体清澈,看着不深,其实挺深。某年,一位姓万的女孩,掉入水中,被冲到几里地外的蓄水池中,香消玉殒了。
由于常年有水,水温较低,所以洞内水汽弥漫;温度比别处低几度;即使浑身冒汗,酷热难耐,呆上十多分钟,也会暑意全无,甚至凉意袭人。
80年代初,我在总务科做临时工,休息室就在“水帘洞”旁边。老师傅们干完活,浑身是汗,只敢到洞外或者万佛堂前的墩台上乘凉,不敢走进洞里。
洞里有两块青石条,横搭在洞壁两头。宽半米多,距水面一两尺。胆大的人两臂平伸、身子贴着洞壁、踩着一拃来宽的石沿,慢慢往里挪,站到石条上。这里比洞口温度更低,不能久呆。
我的小伴中,少数人敢登上第一道石条,没人敢再往里走,登上第二道石条。站在第一道石条往里看,水波幽幽,绿中发蓝发黑,看着让人眼晕腿软。
那些年,文娱生活非常少。夏天,昼长夜短,吃完晚饭,闲着没事,小伙伴们你喊我叫,去河边戏水、纳凉。
每次出门,家长们总是叮嘱:“在河边玩玩就得了,少上水帘洞。”
我们问:“为啥少上水帘洞?”
家长:“水凉、阴气重,容易坐病。”
我们半信半疑。
直到小石出事,我们才信了、怕了。
某天中午,塔后的两个男生到水帘洞乘凉。
小伴与小石打赌:“你敢不敢在洞里睡一觉?”
小石:“敢。你输点什么?”
小伴:“我的玩具、文具,你随便挑。”
小石:“一言为定。”
数伏天,洞外赤日炎炎,洞里凉爽怡人。小石躺在石条上,不一会就酣然入睡了。
小伴跑到下游玩,很久才返回来。他在洞口大喊,小石被吵醒,嘴里答应,身子却动弹不了了……
两个男孩的父母,四处求医问药,扎针、拔罐、熏艾草、贴膏药……诊治了好几年,也没恢复健康。一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变成手腿不利索的残疾青年;被安排到良乡一家福利工厂就业,整个人生因此逆转。
……
80年代初期,一方面降水减少,水位下降;一方面“水力采煤”,大量抽水,泉河流量锐减,淤泥增多,蚊虫滋生,腥味扑鼻。
矿上牵头,治理泉河:收窄河道,硬化河床,修砌水泥河堤,河面覆盖水泥板。
泉河变成暗渠,河面变成道路,增建了商店、奶站、青年饭店、青年服务社等建筑……扩大了矿区面积,增加了经济收入。然而泉河改入地下,不仅失去纳凉的好去处,而且减少矿区的灵气。
……
2018年,我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矿区,家乡的巨变,让我欣喜,也让我惆怅。
欣喜的是:停产以后,生态环境得到恢复;万佛堂、水帘洞、花塔等名胜得到修缮;矿工生活明显改善,一座座“塔楼”拔地而起,低矮的“排子房”,已经很少见到……
惆怅的是:泉河几近干涸;大石河几近断流;见证成长、结婚的房子,夷为平地;关帝庙前,几人合抱的古松,倾斜半枯;矿区人少车稀,转悠半天,也没遇到熟人……
水帘洞,泉水河,昔日矿区风景最靓丽,人气最旺盛的地方,如今冷清寂寥。
人老怀旧,“乡愁”悠悠。
十里矿区,能削山造地,盖楼架桥,就无法恢复水帘洞,泉水河的水脉神韵吗?泉河戏水、纳凉的情景,只能梦中再现吗?只能是我们永远的“乡愁”吗?
闯海老佟
2023.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