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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兄如镜
作者:闯海老佟



近些年,常听人“吐槽”:上学烦、工作累、成家带娃难上难……;“躺平”、“啃老”、“不婚”,不绝于耳。

对这些人,我一半理解,一半不屑:“你们身心健壮,难道不如我的盲兄吗?

艰难求学

我哥哥先天双目失明;求学、就业、成家、育女,比健全人要困难N倍;他一直努力着,不向命运低头。

盲兄的出生,让我家大喜、大悲。

我父母生于上世纪30年代,观念老派,重男轻女,总想早生儿子、多生儿子,一方面延续“香火”; 一方面相信多子多福。连生三个“千金”之后,望子之心更加急切;哥哥的降生,让一家人扬眉吐气。

哥哥生于1961年,属牛;当时,我家租住在万佛堂村,同院另几家租户,也是矿上的同事,互相聊天、借东西、逗弄彼此的小孩儿。

虽说正值困难时期,哥哥却白白胖胖,浓眉大眼,招人喜爱。当地传说,男孩、女孩爱扎堆来,几胎一换;我家是三胎一换,后面还有俩小子。

我父亲说:“大山沉稳坚实,树木多,矿产丰富。我的儿子就叫:金山、银山、花果山……

没多久,金山就出了“漏洞”。

邻居们发现,他有眼无神,不会主动观察景物,只会追踪声音。在不远处划火柴,打手势他没有反应。

有人提醒:金山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

我父母慌了,带着他四下求医。

结果令人失望:先天双目失明。原因两个:一是,我母亲近视,遗传给了他;二是,孕期缺乏营养,视神经发育不良;好转的可能性不大。

盲兄的求学路,很难,很累。

时光荏苒,孩子们到了入学的年龄。当时矿区的学校半天上学,半天自习;家属区的同学们,分成若干小组,谁家有地儿,就去谁家读书、写作业,顺便聊天、玩耍。

盲兄孤单一人,既渴望知识,也渴望玩伴,成天缠着父母:“我要上学。”

矿区信息闭塞,附近几个盲人,都没上过学,不是私下拜师,学算卦、学唱曲;就是在村里受照顾,干些铡草、剥花生等轻省活儿。

一连几年,父母愁眉不展,盲兄催促哭闹。

一场演出,解开难题。

我家住在大桃园家属区时,离俱乐部很近。一有演出,父母就领着盲兄去“看戏”。

那些年,各种宣传队经常下基层义务演出。矿区虽说地处远郊,由于矿工和家属人多,文体设施较好,所以隔三差五就有演出或者体育比赛。

有一天,来了一支特殊的宣传队,演员都是残疾人,盲人、聋哑人、肢体不全的人。他们不光表演歌舞、乐器,还义务为矿工按摩、看病。

我父亲连忙询问,负责盲人演出的,是一位姓乔的中年男老师。

乔老师:“我们来自北京盲校。您儿子可以报考,毕业以后,由国家分配工作。”

我父亲:“让他跟你们走吧。”

乔老师:“招生是有时间和手续的。明年春天,你带着儿子,直接去盲校吧。”

我父亲:“我很少进城,不知道盲校在哪儿。”

乔老师:“在海淀八里庄那边。我给你写清地址,怎么坐车。你头开学去,不然又耽误一年。”

……

海淀盲校,招收全市的盲童。教学方式分两大类,“农户”盲童,侧重技能培训,主要学练按摩、正骨、中医基础,毕业后自谋出路;“非农户”的,侧重文化学习,毕业后由盲校推荐,到工厂就业。

当时各区县建有“福利工厂”,安置残疾人就业。盲校的分配原则,是从哪儿来 ,回哪儿去,不过也有例外,学习好、有特长等,也可能分到好单位。

盲兄学习非常刻苦;一方面性格使然,争强好胜,不甘人后;一方面私心使然,想留在城区,不愿再回房山。

盲校全封闭,寄宿制。当时没有“双休日”,远郊区交通不便,平时盲兄呆在学校,只有过年、过节、暑假、寒假、等,才被接回家里。

那些年,残疾人的福利有限。盲兄上学、住宿、吃饭、坐车,等等,都得自家负担。

我们家八口人,主要靠父亲挖煤养活,每月的粮票、生活费都亏空,一分钱都得算计着花。

每月都要去盲校,交粮票和生活费,送取换洗的衣服,给盲兄留几块零花钱。

去盲校,主要花费是车钱,三种交通方法:一是坐长途汽车,进城后倒郊区车;二是坐市郊火车,到丰台或者永定门,再倒郊区车;三是搭矿上的车。

坐长途车最方便,费用也最高;搭矿上的车最便宜,但顺路车很少。因此,第二种方式最多。

坐火车,好处是来回能省几毛钱;难题是,来回要走五六里山路。

矿上的人坐火车,要去南观村(俗称南罐儿),乘坐永定门至岳各庄的市郊火车,全程单人五角钱。每天两对,早晨和下午,先出城,后返城。

从矿上去南观村有两条路;一条公路,柏油路面,上坡下坡,拐一个胳膊肘大弯,适合骑车;一条土路,穿行山间田梗,不好走,却近便一些。

开始几年,是我妈或者二姐接送盲兄,后来老妈体弱,二姐参加工作,就由我接送了。

十三四岁的孩子,领着盲兄,盲兄拄着“马杆儿”,背着盲书、衣被;坐火车、倒汽车、两头步行;半道上,帮忙的人少,围观的人多,又累又囧,那情景终生难忘。

盲书是特制的,由厚大的桑皮纸装订而成,纸的两面,用盲笔“写”满了盲文;许多凸起的小点儿,有点像密密麻麻的“小米”粒。

由于纸厚、字稀,所以盲书比较笨重,个头和重量,是普通书籍的四五倍。一部三四十万字的小说,普通书籍只需一本;盲书却需要三四本。

盲兄放寒暑假,除了带课本、作业;还要带一些课外书,有小说,有科普读物。我俩用绳子捆成几撂,手提肩扛,一路歪邪,吃尽苦头。

一次,半路突遇大雨。我俩连跑带颠,躲在树下,连人带书都被浇得精湿,又沉又冷……

刻苦工作

80年代初,盲兄初中毕业,分配到北京橡胶五金厂,实现了进入城区之梦。

此后十多年,是盲兄一生最风光,最平和的“桥段”。这期间,他创出矿区N个第一:第一个念完初中的盲人(当时,北京盲校只有初中);第一个在城区就业的盲人;第一个娶了同厂女工,夫妻都是“铁饭碗” ;第一个培养女儿上大学的盲人……

那些年,盲兄回矿上,颇有些“衣锦还乡”的范儿;穿名牌、带手表、领着媳妇孩子、背着二胡,惹得街坊四邻争相围观,问东问西。

那些年,就业压力很大,许多姑娘、小伙找不着“事由儿”,被称为“待业青年”。一些单位允许职工提前退休,由子女“顶替”;为了争名额,兄弟姐妹鸡吵鹅斗,不亚于时下争房产。

我们哥仨之中,盲兄最先就业,而且留在城区。我父母隔三差五去盲兄那里住几天,回来大包小包,牛气拉轰地。当年矿区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矿工和家属们很少出远门,文娱生活匮乏,盲兄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大受欢迎。

盲人记性好,爱听广播,爱打听闲事,通常能说能唱,盲兄连真带假,云山雾罩,侃得大家啧啧称奇,又上烟,又敬酒;有些人,缠着他算命。

聊得兴起,盲兄抄起“胡琴”,大秀一把;有时拉闵慧芬、王国潼的名曲;有时拉戏曲,有人听得高兴,就跟着唱起来……

风光众人见,艰辛几人知?

我调到首钢以后,离盲兄的工厂比较近,到厂里去过几次,深感盲兄工作之难。

橡胶五金厂,在海淀区兰靛厂。早些年,交通不太方便,需要坐360路慢车。这趟车是支线,从西直门至香山,车次少,车速慢。

我从首钢去兰靛厂,通常是骑自行车,沿着永定河引水渠缓缓东行,经杏石口进入四季青地界,再骑一段,就进入了兰靛厂西街。

90年代之前,四季青以农业生产为主,是北京的“菜篮子”之一。我骑行之路,沿途多是农田、菜地、村舍,不时见到一些劳作的村民,一边骑行,一边赏景,蹓蹓跶跶,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兰靛厂,有时候返程不走原路,沿清水河南行,至玲珑公园转向西行。

当时兰靛厂有几个“福利工厂”,安置残疾青年,如五金橡胶厂、塑料制品厂、纸制品厂等。盲兄在五金橡胶厂。据说,有职工一千多人,主要生产鞋底、传动带、铁钉、瓶盖、纸篓、筛子,等等。

职工有三种:健全人,数量最少,主要从事管理和采购、等;聋哑人,数量居中,主要从事原料运输、产品修整等工作;盲人,数量最多,占总数的一半以上,主要从事高温、重体、简单而重复的工作。

盲兄,常年加工鞋底。

他们的厂房、库房、宿舍,主要是借用“西顶娘娘庙”的原有建筑。

硫化车间,厂房高大,安装着一排排工作台。早些年,鞋底需求量较大,工人们倒班作业,每人的工作台,操作程序都是基本固定的。

工作台,大小和高矮类似缝纫机;台面中间是一个钢质的可以开合的模具,下页是一双鞋底的模型。

制作鞋底,是用高温将橡胶融化,用高压压出花纹;模具上带有电热丝、高压汽、水冷等管线。

台前是一把椅子,供操作休息。台子两侧,各有一个大筐,一个存放原料;一个存放半成品。

为了照顾盲人,操作程序是固定的:先由聋哑人将原料准备好;然后打一通电铃,盲人们走到各自的工作台前,往模具里放原料,一块长条胶块,竖着放在上方,是鞋尖和鞋掌,一块短胶块,横放在下面,用来加工后跟;放完胶块,盖好上盖儿,用卡丝卡紧,伸手示意;待全部放好以后,由班组长负责送电。

加工一批鞋底,大概十多分钟。这期间,盲人们可以小憩,喝喝水,聊聊天。由于高温高压,车间里不光又闷又热,而且弥漫着胶皮味儿。因此,除了冬天,盲人们不在车间里,呆在厂房外。

加热时间到后,再打一通电铃,盲人们返回车间,开盖取鞋底。这时模具和鞋底很烫,不能直接用手操作;用小铁钩敲开卡丝,撬开上盖,再用小铁铲,轻轻撬起鞋底,用戴着手套的手,取出鞋底,放到筐里。

如此反复,每班要重复三四十次。

加工鞋底,要求手脚麻利、动作准确,否则就会被同事们报怨,一方面厂房闷热,大家都想快干,早点出去休息;一方面实行计件,每班加工的数量,与职工奖金、津贴相关。谁手慢、手笨,就要被挤兑。

然而,眼睛看不见,就会影响动作的准确性,磕手碰脚,烫手熏胳膊,是常有的事。

那些年,盲兄的手、脚、胳膊,时常青一块、紫一块,甚至烫得流血水。

顽强生活

盲人的日常生活,远远难于健身人。盲兄当年的日常生活,又远远难于时下的盲人。

进厂最初几年,盲兄住宿舍、吃食堂,虽说单调、不便,却省了不少麻烦事。

结婚以后,厂里分了住房,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不光自己要操心,而且大多要亲历亲为。80年代中期,福利设施,服务项目,都比较稀少,身体健全的人,都有诸多不便,更甭说双目失眼的人了。

他们的住房非常简陋,厂里把“西顶庙”的前院,隔成一间间“鸽子笼”,每家一间,睡觉、吃饭、做饭、会客都在一起,窄小而不便。

在卧室里做饭,既占地方,又烟熏火燎,味气拉轰,因此纷纷自建厨房。由于场地小,建材紧缺,小厨房非常简陋;常见的格式是,用砖头砌一米多高的围墙,用木棍、树枝搭出前脸、顶棚,前盖三合板,上苫油毡,又窄又黑,只能呆一个人。

当时做饭、取暖,都用“蜂窝煤”。凭煤本,去附近煤场买煤,自己找三轮车拉回家,码好、晾干;上班前,睡觉后要封炉子。

笼炉子需要一些技术。我结婚以后,用过几年“蜂窝煤”,一直没玩儿转。好在首钢,木柴、烟煤很多,“顺”些回来,生火比较方便,即便这样,冬天也没少挨冻。

由此推断,盲兄做饭、取暖,难度一定更大。

大概眼睛不好的人,味觉、嗅觉、听觉、触觉,往往比常人更灵敏吧?盲兄喜欢吃饭,也喜欢做饭。

我大姐、二姐夫、三姐夫都在食堂呆过,喜欢做饭,也爱聊做饭。每次回家,盲兄都打听做饭的道道,有时边问边练,回家继续实践。

一来二去,盲兄学会了做饭,有了拿手饭菜。

最拿手的是炖肉。人,缺啥爱啥。我们小时候,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肉,因此都喜欢吃肉。盲兄收入比较高,早些年买肉得用肉票,他隔三差五到集市上买高价肉。

盲兄对穿没啥讲究,合身就行,不冷就好;一来自己看不见,二来懒得洗涮,只是对吃喝非常走心。他的口头语:“穿衣别人看,吃肉自己香。”

凡事有利就有弊。盲兄嗜肉,在吸收养份,享受美味的同时,也埋下了隐患,一方面体重超标,肉大身沉,一方面血压、血糖常年偏高。他曾经多次减肥,可是少吃一些,就心慌腿软,不得不放弃。

盲兄的另一个绝活,是品茶。

接过茶水,一闻、一品,就能说出品种、产地、年份、价值,八九不离十。

这一绝活,把街坊四邻唬得一楞一楞得。

盲兄品茶,受过高人指点。高人是他岳父。

盲兄的岳父另有绝活,擅长“张箩”、编织窗纱和门帘等;凭着这门手艺,年轻时从河北省独闯京城,不仅在扎下了根,还在鼓楼大街开了作坊,当起了少东家;后来公私合营,扩建为窗纱厂,迁到房山琉璃河。

老岳父一儿两女,儿子、大女儿住城里,去房山的次数少,盲兄去得多。翁胥二人一边闲聊,一边品茶,一来二去,盲兄的茶艺渐长了。

……

盲兄晚景不佳,五十出头就“走”了。他为何中年早逝?医学上讲,是糖尿病引起;在我看来,四个原因——

一是基础欠佳;虽然白白胖胖、肉大身沉,可是先天不足,后天怎么找补,效果也不大。

二是缺少运动:一方面眼神不济,运动受到影响;一方面爱面子,怕被人围观,问东问西。

三是性格缺陷:好的一面:自尊自强、不肯认输;总想和健全人一样,甚至过得比后者还好。弊的一面:敏感自卑、脾气暴躁,靠争吵维护面子;用“断舍离”逃避现实。

四是生活不顺。一次被“下岗”,90年代中期,“福利工厂”收摊,盲兄夫妻“下岗”;一次被“拆迁”,家属房是庙产,需要腾退,住户要么迁居到昌平;要么给一笔安家费。盲兄选择了后者;当时打算,在兰靛厂另买房,谁知房价猛涨,不得不回到琉璃河住到岳父家。

盲兄如镜,性格中既有正能量,也存在一些问题—-定位不准,心气过高,屡受挫折;病态自尊,生活落拓,却总想被别人高看;心胸狭窄,经常逗气,伤人伤已……

讲述盲兄的故事,希望对读者有所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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