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又见到水牛,是在今年秋天。亲切的很,但是又有一丝一丝的内疚。
这是一只褐水牛,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全身披挂着褐色或者说深紫色的铠甲,体长不到四公分,和我的小手指长短略似,分头、胸、腹三部分。头部下端有长而坚硬、形似镰刀的一对牙齿,两侧一对复眼就像一对厚厚的镜片,额的顶部生有比身体还长的一对触须,恰似戏曲里武生头上的“举举翎”,可以自由转动并且能覆盖在身体背部,很是引人注目。背部的翅膀一分为二且有里外两层,里边的柔软透明还可以折叠,主要用来飞翔,外边的比较坚硬,保护作用居多。胸部一对、腹部两对大长腿,大长腿分为两节,上粗下细,细腿底部连着小小的脚,脚又分为三节,最后一节中间生着弯弯的倒钩,好似人的脚趾,抓地有力易使身体保持平稳,让人不得不佩服造物主的神奇和伟大。
仔细找遍十米范围之内,我没有发现小水牛的同伴,难道只有这一只吗?儿时,家乡的水牛可真多呀!多得像一辈子也抓不完似的。
偷偷趴在草根一动不动,好像在闭目修仙的;迈着急匆匆的步伐,赶考似的,头部左冲右突的;一边爬一边斜眼慢看,好像在找寻着自己的“蒙娜丽莎”的;有着大肚子的水牛,看似一动不动,仔细瞧瞧,尾巴伸入黄土,一下一下有规律地微微而动,啊!是在生孩子的;还有如一架架无人机似的飞过来飞过去的水牛,它们虽然也能飞却不像蜻蜓那样轻盈灵动。
昨日刚刚下过一场透雨,家乡的观岭山风景大道两旁,五颜六色的花朵和高高低低的树木格外生机勃勃,忽远忽近的各种鸟叫也愈加清脆婉转,新鲜而湿润的空气让久在城市生活的我有些迷醉,我大口大口做着深呼吸。预感今天将要有大事发生的我,走着走着,就和一只小水牛邂逅了。
立秋过后,随着第一场秋雨的到来,稍微清闲、松弛的农人们也盼来了让人涎水流得比锄把还长的水牛。雨声未住,披着雨衣或者塑料布、脚蹬球鞋短靴的男人和男孩子们纷纷从破旧的屋檐下钻出来,手里拎着或大或小的陶瓮瓦罐,走向山坡走进地畔,寻找那企盼已久的一个个小小的肉香。小时候的我当然也是逮水牛大军中的一员健将。
小水牛面对人类这个庞然大物,显然束手无策。我只需大拇指和食指稍稍用力掐住水牛的翅根,轻轻一提,顺手一扔,它们就成为我的罐中之物。对于低空飞行的水牛,只需稍稍用力一巴掌下去就能将它击落,而高空作业的,我单手挥动秸秆、酸枣棵也能将其扫下。
肚子可以咕咕乱叫,眼睛却瞪得溜圆,任何一个水牛也逃不脱我和乡亲们的视线和手掌。一两袋烟的功夫,几十只、上百只小水牛,爷爷下地喝水用的瓷罐就被填满了。水罐是饱的,人的肚子是饿的。饥饿的肚子急着回家找回吞咽的快感。
转过身子,我又回到小水牛身旁。我的喉咙一动,竟然不争气地咽下一口涎水。
我和水牛本来没有任何冤仇,乡亲们也和水牛没有任何冤仇,我们互不相干地存在于对方的生活和视野之外,但是因了我们肚中的饥饿,因了它们身上的一丝肉香,这样一些小精灵似的东西就成为我们的掌中物、盘中餐。
倒入脸盆,先要剪下水牛厉害的牙齿,一不小心,被它咬上一口,就会造成小小的流血事件。这也是小水牛所能做的唯一一点反抗了。流一点点血,也是人付出的唯一一点代价。这代价无足轻重,连药也不用上,只需要用一小撮黄土敷住即可。然后依次剪去小水牛的触须、翅膀、长腿,水牛们一个个好似“人彘”,可着劲地咕咕噜噜,痛苦地扭曲着自己的身子。不过,为了慰藉辘辘饥肠,我也就顾不得许多。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和我们,是多么的残忍啊。
清水洗净,倒入锅中,随着锅中的温度越升越高,水牛们慢慢失去了知觉。待水牛身体里的水分慢慢焙干,倒入早已准备好的盐水,“哧”的一声,水蒸气如梦似幻般升起。当水牛身体里的水分再一次被焙干,焦盐水牛就成功了。嘎嘣脆,香喷喷,瘦弱、空虚、没有丁点油水的肚皮太需要小水牛的滋养了。没有产卵的母水牛尤其招人待见。公水牛看着个大,但是只有一张薄皮,母水牛撕开来,一肚子晶莹剔透,一粒一粒的卵如长粒香米挤压在一起,轻轻咬动,一种特殊的肉香伴着清香瞬间入心入脑,牙齿欲倒。
春天,刨地、犁地的时候,偶然会发现一、两只金黄的虫子,三五公分长短,手指般粗细,一个劲地左右扭动着近乎透明的身子,身子的前端长有一对小小的赭色牙齿。爷爷告诉我,这是水牛的幼虫。放在铁火圈上烤熟,香气四溢,咬一口满嘴流油,如同我第一次尝到的邯郸市名吃“一篓油”水饺儿,不过,水牛幼虫的香比“一篓油”水饺儿的单纯但却是一种极致,它比进口的黄油还要香上百倍千倍。我们对水牛的幼虫也毫不手软、不讲一点情面。
小时候,村子里、庄稼地里、小河里还能发现各种各样的动物,扳着指头也数不清。仅天牛这个大家族来说,我常常捉来玩的还有星天牛、帽斑天牛、桃红颈天牛、叩头虫等。除褐水牛外,属星天牛最多也最为常见。我最喜欢玩的是叩头虫,把它翻过身来,它身子一挺,就能蹦起一尺多高。我一次又一次让它翻身、挺身,乐此不疲,没有想过这个天牛界的跳高冠军到底累还是不累。我不知道这些水牛吃什么、喝什么、需要不需要睡觉,也从来没有想过答案是什么。
算起来,我与水牛的不相见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勤劳的乡亲们把村庄四周的边边角角都开垦成土地,并建起了炼铁厂、砖瓦厂、翻砂厂等,附近三乡五里办起了一座座小煤窑,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地里的化肥、农药越施越多,收回的小麦、玉米、谷子等粮食像一座座小山似的,但是,那一个个的小动物们却逐渐失去了乐园,小水牛也毫不例外。乡亲们的腰包鼓了,房子越盖越高级,但眉头并没有舒展多少。
水牛,学名叫天牛,是一种植食性昆虫,天牛的兄弟姐妹很多。“水牛”是家乡给褐水牛起的奶名,就好像农家孩子叫什么“狗剩”“臭小”“狗不吃”……略显随意却异常亲切。粗粮不足、没有荤腥的年代,人们恨不得抓尽包括水牛在内的所有小生命填饱肚皮。可是,如今失去了它们的陪伴,人们却隐隐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头。
我曾经问大侄子“知道啥是水牛不?”“知道呀,小时候还吃过哩。”我又问年龄最小的侄子,他摇摇头,“不知道,没见过。”
我蹲下来仔细观察这一只小水牛,肚子圆滚滚的,原来还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一只母水牛就是希望啊!
五年前,炼铁厂、砖瓦厂、翻砂厂关停,小煤窑封井,我所在的城市规划设计并竭尽全力打造西部生态屏障,引水修路,种花植树,精心修建、完善森林公园、生态园、郊野公园、 文化旅游休闲产业园等,生态环境逐步得到了恢复和改善。山青了,水绿了,空气清新了,乡亲们的心里也敞亮了。
去年,哥哥告诉我,地里发现了山鸡、斑鸠,还有村民在野外见到了獾和黄鼠狼。
我匍匐身子和小水牛对视,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似乎听得到心脏“咚咚”的重响。小水牛静静地趴着,身子紧紧收拢一动不动,稍后两只触角慢慢晃动,仿佛遇到了故人,频频向我表达着问候,抑或是一次再一次的发问和拒绝。我伸出右手,想和它如好朋友那样重重一握,旋即收回,怕唤醒它遗传基因中对“杀手”的记忆和恐惧。
我心想:儿时,人们借着饥饿的遮羞布,对小水牛赶尽杀绝,今天,人人都是肠肥肚满,得“三高”富贵病的人越来越多,如果有人祭起“野味”的大旗,人们会不会还是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毕竟,五年前,我在魏县还对一盘油炸飞蝗嚼得津津有味,因为飞蝗是我心目中的害虫,吃起来心安理得。每年夏季,打着手电抓知了猴的人比知了猴还多。我虽然不吃,看着就十指抓心一样,但喜欢的大有人在。据说,新冠病毒的起因是竟然有人对蝙蝠张开贪婪的大口,虽然还没有得到证实。那两块儿长得最好的粉黛乱子草已经被游客和写生的学生们踩得不成样子了。现在,生态环境虽然初步得到了恢复和改善,但是,如果人们对大自然没有敬畏之心,对地球上各种生命没有悲悯情怀,那精心修建、完善的森林公园、生态园、郊野公园、文化旅游休闲产业园等,只能是涂脂抹粉、做做表面文章罢了,或者说,在生态文明建设上,这只是迈出了第一步,今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更大的艰难要克服,更多的硬仗要打胜。
当晚,我做了一个噩梦:我和还在黄土地上挣命的乡亲们变成了一只只小水牛,都被剪去牙齿、四肢,痛苦地呻吟着,咕咕噜噜,扭曲着身形和灵魂。醒来,我汗水湿透,心脏被针扎似的疼痛。
半个月后,我到小区西侧的公园晨练,忽然,枫树上一只星天牛闯入了我的眼帘,黑黑的身子,星星点点的白斑,长长的触角,细细的长腿。我把它捧进手心里,仔细打量再打量,双眼迷离,仿佛手中捧着的是我刚出生的女儿。许久,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树杈,目送它慢慢爬上树梢,飞入天际……
此文章已发于《山水神韵纯文学》,获得第二届羡林杯全国生态散文大赛“最佳创作奖”
来源: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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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3-08-02
审核人:卧龙令 副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