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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热.记忆
作者:闯海老佟


如果问:“什么时候最热?”答案应无异议:“夏季,数伏天最热。”如果问:“啥工作最热?”估计很难同一:交警、厨师、民工、种地……,都挺热的。

我说炼钢厂最热,应该没人抬杠。

“炼钢厂谁最热?”许多人脱口而出:“炉前工”。答案没错,却不全面。炼钢厂的高温岗位很多,比如,浇钢工、热巡检、热修包、整模工、高温天车,炉前化验,等等。这些人约占总人数的一多半儿,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炉前工”受关注,因为“出镜率”高。

早些年,有一种工业旅游,叫“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参观首钢的铁、钢、轧的生产线。每天来好几批,每批几十、几百人。炼钢厂的参观点,是炉前主控室。游客们隔着玻璃参观钢水的冶炼过程,主角是“炉前工”。平时,上级检查、媒体采访、同行交流,也主要在炉前。影视、摄影等作品,也频繁聚焦炉前。

确切地说,“炉前工”不是一个工种;而是对几个工种的合称;包括了炼钢工、一助手、二助手、看水工、巡检工等,因为工作在炉前平台,所以被外人视为同一工种。

炼钢厂房,有主副之分。主厂房用来炼钢;副厂房从事辅助作业,比如,供水、供电、废钢、原料,等等。主厂房又细分为若干“跨”,比如,炼钢跨、浇钢跨、脱硫跨、精炼跨、修砌跨,等等。

炼钢厂房不仅横向分为不同的区域;而且纵向也分为不同的平台,从事不同的工作。比如,转炉的炉顶上,有一层平台,用来检修氧枪。钢水冶炼过程中,巨大的氧枪,前端插出炉口,悬在钢水上面,不断地喷吹氧气。一些钢水会喷溅到枪体上,每吹炼一炉,都有维修工人,检查枪体,清理大块的沾钢。

客观地说,在“炉前工”的身后,有许多幕后英雄;从事着更热、更累的工作。他们不仅默默无闻,甚至连一些原有的工种,都随着工艺升级而消失了。

在这里,介绍一下整模工,表达我的敬意。

“周大爷”当家那些年,钢材很紧俏。因此对钢产量抓得很紧,每年都要组织“大干六七八”,并推出相应的奖罚措施。连续三天超产,公司送钱、送物、送喜报。三天亏产,厂长做检查;连续一周亏产,厂里主要领导免职。因此,生产节奏极快,真是争分夺秒。

同样的事,让文化人和大老粗描述,其方式往往不同。比如描述酷热,前者精确而抽象,天气多少度,工作现场多少度;后者粗略而形象,“四脖子汗流”、“汗珠儿没断过”、“热得直吐舌头。”

我在厂部搞过宣传。每年都要挖掘“战高温,夺高产”的典型;要广播里有声儿、报纸上有字、电视上有影儿。因此经常跑现场,有时自己去;有时陪外边的记者去。听不同的人形容酷热。

我印象最深的是:“蛋泡子都快烤化了”;“每年屁股沟子都长痱子。”

讲述者,是一群“整模”师傅。

啥叫“整模”?需要稍加解释,不然,不仅一般读者弄不明白;就连年轻的炼钢工,也是一头雾水。

钢水需要冷却凝固,形成钢坯,才能进行轧制,变成线材、板材、管材等,进入市场销售。

钢水怎么变成钢坯?主要两种方式:模铸、连铸。

模铸。传统工艺,将钢水浇入模具中,经降温、脱模等处理,取出钢锭,运到轧钢厂。工序多,效率低,现在大型钢厂很少见了。

连铸。采用连铸机,将钢水快速而连续地浇铸成钢坯。工序少,速度低,可以调节钢坯的宽度、长度、薄厚;铸好后可以直接“热送”到轧钢,实现钢轧一体化生产。

首钢“大炼”建于60年代初,以前全是模铸。80年代初增建了“小板坯”连铸机;但仍有一半钢水,沿用传统的模铸工艺。

整模车间人多、地大,下设“一整模”、“ 二整模”,脱模间、钢锭库等单位。主要工作有两大项:一是修砌模版;二是将钢锭脱模、冷却、码放。

由于炼钢的炉数多,底版车数量少,所以整模紧张忙碌,又热又累。好人不愿干,松人顶不住。

早些年,炼钢厂的高温岗位,工作服的颜色和样式都是同款,俗称“白帆布”,学名叫“阻燃服”。据说,价格很贵。当年有小贩高价回收。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熟悉炼钢的人,从一些特有的用品上,就能分辨出工种:比如,帽子上有护目镜的,是炉前工;穿高腰皮靴的,是浇钢工;胳膊带红箍的,是指车工;手里拎着小铁钩的,是起重工,等等。

整模工有两件特殊“行头”:隔热鞋、木靸拉。

隔热鞋,鞋底是特制的,厚实、耐热,鞋腰较高,像中腰的雨靴。

木靸拉,类似老澡堂子的木屐,因为套在隔热鞋的外面,所以木板更大、更厚、更笨重。套上它,有点像“阿波罗”宇航员,在月球行走的架势。

拆砌模板,酷热忙碌。

模铸浇钢,又分“坑铸”和“车铸”两类;前者,在厂房地面挖几个坑,坑里竖着锭模,由天车吊着钢包,浇铸钢水;这工艺更原始。

“大炼”采用的“车铸”法。浇钢用的车,外表类似铁路上的平板车,用火车头牵引,其实是特制的;需要根据炼钢炉的产量,轧钢需要的钢锭形状,量身定制的。

“大炼”每炉钢水浇八支钢锭,每支四吨左右。与此对应,每辆车承接一炉钢水。

每辆车两块模板。略成正方形,由生铁铸成,模板的背面是平的,直接坐在车槽里;正面铸有“水槽”,略呈平放的X形;正中戳着一根两米多高的铁柱,叫中注管。管内空芯,镶着耐火管,底下是“水碗”,通过衬管连接钢锭模。

浇钢时,天车将钢包吊到平台上方。浇钢工打开钢包下方的滑板,钢水从中注管流入,通过模板内的水道,流进钢锭模的底部,慢慢往上升,达到规定高度;加入合金、脱氧剂、保温剂等,盖上铁盖儿,拉出浇钢厂房,送到脱模车间,降温、取锭。

用过的底模车,送到整模车间,重新清理、修砌,返回浇钢车间。三班连续作业,每天重复很多次。

整模的厂房很大,两侧是平台,类似火车站的“月台”。通常,一侧清理旧车;另一侧砌筑新车。中间的空场,堆放“耐材”,切割废钢,倒运垃圾。

这些工作,通常交叉着进行,人们争抢天车、叉车、汽车,互不相让。老实说,不是觉悟多高,一来各打小算盘,不能在自己的工序出问题,不然奖金、涨级、分房都可能受影响;二来,天热、活累,都想赶紧干完,找凉快地儿休息。因此,现场大呼小叫,车来人往,爆土扬场,乱气轰轰。

整模必须趁越,越热越干。因为炼钢、浇钢都怕潮、怕水。车辆、模具、耐材泛潮,浇钢时形成汽泡儿,轧钢就容易断裂,出现废品。如果水分大,遇到高温钢水,就会发生喷溅,造成安全事故。

另一个原因,钢水未凝固之前,比较好操作。一旦凝固,底板、锭模、耐材等,粘在一起,就需要用气焊切割。这样一来,费时费力,还增加成本。

因此,没人磨蹭。用师傅们的骚话讲:“老头儿日老婆儿,早晚这些活儿。”旧底板车刚刚拐进道岔儿;师傅们赶紧起身,穿戴好“行头”,准备好工具;板车兑进站台,就“蹭、蹭”几下,跳到车上,忙活开了。

“大炼”建厂早,设备陈旧,在“90年代”中期以前,除了炉前主控室等参观点,其他岗位没有空调;降温主要靠“轴流”风扇,风量大,噪音也大。

师傅们班中小憩,很少呆在休息室,在厂房外找通风处,摘掉安全帽,松开劳保鞋,解开衣服扣,一边喝水侃山,一边四下踅摸;一来活儿,赶紧收拾利落,投入工作。动作慢了,就会受到同事的挤兑,班组长的批评。

“大炼”有三座30吨的转炉,轮流冶炼、维护。因此,每钩底板车,通常拉五六节车辆。每车八根锭模,两支中注管儿。停靠在厂房一侧,像两列黑呼呼的钢铁丛林,散发着灼人的热浪。

由于温度高,场地小,时间紧,所以师傅们分成四拨儿,各负其责,环环紧扣,紧张有序。

第一拨儿,清渣。

“大炼”的转炉,设计为30吨。为了提高产量,采取了扩大炉壳,减薄炉衬等措施,实际炉产将近40吨,钢锭的体积也随之加大。

凡事有利有弊。提高产量,利是增加了效率。弊是容易喷溅。浇钢过程中,一些热渣四下飞舞,有些落到车上。这些渣子温度较高,散发着暗红、淡蓝的火苗、烟汽,需要趁热清理,以便进行后序操作。

每节车跳上三四个人,头戴安全帽,脸戴防护网,脚蹬隔热鞋,外套木靸拉。一人一把“簸箕铣”,飞快地清理热渣,甩进车边的铁斗里。

有些热渣的成分,是白灰、矿石、焦碳,比较轻,比较松散,铲着省劲,就是热而呛。有些热渣,含钢较多,温度高,分量重,粘度大,不光铲着费劲,而且烫脚,踩一会儿木靸拉冒烟、冒火。

一些积渣厚、粘连牢的地方,需要用钢钎撬,大锤砸。这道工序,通常十多分钟。

第二拨儿,吊模。

旧的锭模、中间管、底板、耐材,都要拆解下来,重新清理、检查、修砌。

早些年没有对讲机。地面与天车联系,主要靠吹哨和手势。由于噪音大,场地复杂,很容易发生误操作。因此吊运模具,要有专人指挥,持有“指车证”。

吊运不同的模具,需要专用的吊钩。钢锭模是四方的柱形,上小下大,两侧有“耳朵”。它的吊具,是两串擀面杖粗的钢环,尽下面是吊钩,形状像地铁车辆的把手。

这串吊钩很沉,我俩手拎着都费劲。指车工负责摘挂,一手指车,一手提拎铁链钩。

由于模具内有耐火衬管,下部坐在凹槽里,浇钢以后衬管和凹槽都有残钢,所以不能直接起钩,要先左右晃动,“离骨”以后,再慢慢起吊。

吊模具既需要经验,也需要和天车配合好,不然容易发生意外。有个姓陈的小伙,被钢模挤伤了一条腿,成了“单蹦儿”,时常架着拐杖,找厂里要媳妇、要住房。我当时在厂部管宣传,对他印象很深。

   第三拨儿,吹扫。

外人看炼钢,设备傻大黑粗,工人楞头壳脑,似乎没啥技术含量,只要身体棒就能干;其实不然,许多工作要求精细认真;稍有失误,就可能引发严重后果。

底板车的清扫,比自家搞卫生还要严格。如果模板、凹槽存留异物,轻则引起浇钢不畅,造成短锭、夹杂、疏松等质量问题;重则引起渗钢、漏钢,严重时钢水从车上流到车下,将铁轨铸死。

清模板,至少三次。先用小扫帚,把车板、凹槽仔细清扫一遍。然后,用高压空气的胶皮管,仔细吹扫一遍。最后,将模板吊起来,悬在半空,前后吹扫,并仔细检查,确认无裂纹、无孔洞、无沾钢以后,才能重新码回车上。

第四拨儿,修砌。

这道工序最重要,最耗时,也最热。要由技术高超,工作认真的“大工”来操作。

工具类似瓦匠,用瓦刀、大铲、刨根、小锤等等。为了手脚方便,不能再套靸拉板,有人直接踩底版;有人垫一截木板。

砌筑水槽,主料是砖管和水碗。砖管两拃来长,外方内圆,两头有“公母扣”,逐节对接;要对接严紧,前后有一定的坡度,便于钢水流动。坡度主要是通过垫砂子来调节,对好以后四周充填海砂,以防错位、裂开。

水碗,有大小两种;大碗,像澡盆;小碗,像脸盆。每个车上两个大碗,八个小碗。

安放水碗,既是精细活,又是气力活。大碗有五个眼,上面的大眼连接中注管,旁边的四个眼,连接四根钢水管。小碗两个眼,上眼连接钢锭,侧眼连接钢水管。

这些水眼要严丝合缝,不能上下出坎、左右错开。眼壁不能有裂纹。安碗,要三四个师傅操作,将手腕粗的木杠插进水眼,两人抬着,一两人扶着,小心翼翼抬到坑上,慢慢放进去,精心调整高度和角度。如果不合适,就得重新抬起来,通过垫砂子,达到工艺要求。

由于水槽、碗座,凹在底板内,所以填沙子,对水管,坐水碗等操作,需要特殊的姿势,有时两腿弯曲叉开,骑在水槽上,“骑马蹲裆”式;有时,两脚并拢,蹲在沟边,侧身操作;有时垫着木板,跪着操作。

四周皆热。底板热,耐材热,废钢热,模具热。连砂子都很热。整模用的砂子,不是平常的品种,是特制的“海砂”,砂粒较大,使用前要放进铁斗中,用煤气烘烤一天一宿。使用时,不能直接用手接触,不然容易烫伤。皮肤敏感的人,脸被烤得紫红,脖子、前胸、“里帘儿”,痱子层出不穷。他们的“劳保”中,专有“痱子粉”。(“里帘儿”,俏皮话,主要指腿裆、大腿内侧。)

砌底板是细活儿,一人负责一块。砌完以后,浑身被汗水湿透。有的师傅站到风扇前,强行降温,厚重的帆布服,被吹得鼓鼓的。

底板修砌好以后,再逐支“坐”中注管、钢锭模。这也是细活儿,不能碰撞衬管,与底槽要严丝合缝,稍有失误,就得重新返工,耽误浇钢用车,那就麻烦大了。



……

有两三年,我天天去整模。当时,我在耐火库工作,为整模准备耐材。

我们去整模,先与班组长联系,确认所需的耐材种类及数量;然后回收空砖盘,用火车带回库房。组织临时工码砖,包括水碗、套管等。将码好的砖盘,用叉车挑进热窑,用煤气烘烤十多个小时,直到完全干燥。

当时有两个耐火库,简称“耐一”、“耐二”。我所在的“耐一”,离厂部较远,白班四五个人,中夜班俩人,工作轻松,场地宽敞,冬暖夏凉。

好逸恶劳,拈轻怕重,是人的天性。我们在耐火库穿着随意;去整模不光要走很远,而且要披挂整齐,还要与整模的师傅们联系,有时要等候较长时间。

因此谁都不愿去整模。每班两人,一男一女。女工可以撒娇,找人代替。男的只能天天进车间。

我作为二线辅助人员,每天去整模一两趟,都热得够呛,那些常年在整模的师傅们,多么辛苦呀。

我在首钢30多年,在北京的一炼、二炼、三炼;曹妃甸的炼钢工作过。不仅亲眼见到过许多高温场面,而且亲自干过修包、修炉、铁水脱硫、铁水倒罐等;持续时间,长达十多年。

老实说,在自然条件下,再热的天,也就三四十度,比起炼钢厂的高温岗位,真算不了什么。

什么是幸福?没有客观标准,很大程度来自于比较。那些吹着空调,喝着冷饮,总报怨天热的人们,建议他们去铁、钢、轧,体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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