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煤仓工作三年多,大部分时间是拣矸石。地点主要两处:“七米”或“25米”;前者拣大块儿,后者拣小块儿。
煤仓的工作岗位,通常是以设备命名,比如:罐笼、地沟、主控室、搅车房、震动筛、化验室,等等。这些岗位分运转和操作两大类。运转,正常情况下不需要多少劳作,主要是看护设备,保证其正常运行。操作岗,不光要干活,而且忙忙道道,有时不能准点下班。
矿上有规定,不能把剩余的工作,特别是故障留给下一班,不然要扣除一些奖金,给为你收拾烂摊子的人。除非两班或者交接班的两人关系较好,主动帮你擦“屁股”;所以晚下班是常有的事。有些人以为,“三班倒”的单位,可以磨洋工,耗够八小时走人;大多数单位不是这样。每月、每周、每班,都有生产任务;完不成计划,就扣奖金。自己该干的活,想推给下班,是很难的,除非有正当理由,并经工段、车间领导批准。
煤仓的工作不是连续的,通常是断断续续的,其节奏主要由送煤矿车的数量和需要来决定。如果煤车来得多,并且井下急着要空车,就紧忙一阵儿,尽早翻空车辆,重返回井下;如果重车少,井下不催,就慢慢悠悠地干。
能不能偷懒?有一定的难度。矿上有严细的生产组织和管控系统;有两级调度室。矿级调度室,位于井口旁边,是一个很大的建筑,最早是一座“关帝庙”,前边有一棵很大的松树,主干一个人抱不过来。
每班的矿级调度,大概五六个人,主要用电话协调工作,重要的地方,有电视监控。哪个环节动作稍慢,调度就会电话催促。如果还不提速,调度就会跑到现场,轻则连喊带骂,重则汇报矿长。如果影响井下出煤,有人就可能被降职。
白天很少清闲。老实说,有些人不爱上白班,包括我在呢。为什么呢?白班“头儿”(领导)多,活儿多,事儿多;白班“熬人”,过得慢,中夜班过得快;中夜班有补贴,每班能多挣两三毛钱。
赶上车少煤少,如果上白班,就更忙了;因为有时煤太多,有时设备有问题,不能及时上仓,就得“外排”,把一些原煤排放到露天料场上,堆成一座座煤山。
原煤不能在露天存在过久,风吹雨淋,不仅会减少热量,增加杂物,而且影响“卖相”,客户不愿购买。因此,白天一有空儿,科里、段里的领导,就督促外煤“返仓”。有时领导还会亲自来煤场。
“返仓”又脏又累。露天料场,建有凹进地面四五米的大料坑,呈倒方椎型,四壁镶着特制的衬板,表面黑亮光滑。我们小时候常拣衬板的碎块儿,用铁片、锯条划磳断碴儿,能冒出一串串蓝色的火花儿。
外煤“返仓”,需要几个人合作。一两个司机,驾驶推车机,把原煤不断地推进料坑;坑边站两个助手;一人负责瞭望,因为时常有车辆、人员经过,避免与推土机发生刮磳;另一人负责捅煤;原煤不光有大块儿,而且夹杂着木头、蒿草等,容易卡住料口,要用“扎枪”时常捅料。“扎枪”柄长两三米,木把儿手腕精细。捅料很费劲儿,夏天捅一会儿,就四脖子汗流,而且煤尘飞扬。因此,捅料的人喜欢用桑皮纸叠一个“德国帽儿”,减少煤尘落进头发里,脖子上围条毛巾,擦脸、擦汗用。
看皮带要十来个人。横皮带两人,在煤场的地下,(地平面俗称“零米”),有一条专用皮带,与上仓的皮带呈丁字形,俗称横皮带。平时这条皮带不用,“返仓”时安排两人看护,一人在“机头”,一人在机尾。
70米、80米、25米、50米,通常各安排两人看护。有时班组人员紧张,25米不安排专人看皮带,由拣矸石的女工代为看护。
料场来的煤,由于露天存放,风吹日晒,所以比较干燥;运输、筛选过程中,煤烟较多,暴土扬场,又脏又呛。因此,大家都发憷干。
好逸恶劳,是人的天性之一。我们白天一盼车多,二盼下雨。因为车多不用“返仓”;下雨,无法“返仓”,怕推土机掉地坑里;水大皮带机打滑。
最怕白天车少,又是大晴天;真偷不了懒。煤仓是“三级”管理,运销科、工段、班组。白天,科长、科员、段长经常转悠,见你呆着就生气;所以自觉找点活干,不然容易挨训,甚至让你去别处帮忙。
我们盼着晚上车少;一没车,设备就停下来了,人们三五成群,喝茶、侃山、唱歌。折腾够了,找地方眯瞪,一觉醒来,天就蒙蒙亮了。
煤仓有自己的宿舍,有一座直角形的二层楼,外墙涂成暗红色,前脸有走廊和立柱、护栏,男职工大多住这楼。楼前不远,有一处新盖的平房,像桶子楼,中间是过道,两边是房间,住着一部分男工。
在浴室对面,有几排平房,前排是工段的办公室、会议室;后几排是宿舍,主要是住女工。正式女工不多,每班四五个,有些女工下班回家。有些职工,时常回宿舍呆着。来煤车以后,现打电话往回叫。
中夜班为啥不安排临时工作?两个原因,一来领导少,科长、科员、段长都回家了;二来不安全,煤仓场地大、设备多、工人少;当时没有手机、对讲机,联系不方便,容易发生意外。
我去煤仓之前,中班也安排“返仓”,结果天黑地滑,一个捅煤的哥们儿掉到地坑里,顺着给料机上了皮带,幸亏当时煤不多,不然就捂死了。打这以后,中夜班一般不安排干杂活儿。
说实在话,当年煤仓的管理挺有人情味儿;一方面,运销科属于辅助单位,不耽误井下用车,不影响原煤外销就行,压力不是太大;另一方面,大家都是熟人,上班在一块儿,下班经常碰头磕脸,没原则问题,没必要太较真儿。
在煤仓上班时,工余时间“串岗”、聊天、睡觉、干些私活儿,都不叫事儿;晚来早走,也稀松平常。相对来说,家属工、临时工管得更松。比如,某个家属工大婶,家里有事或者身体不爽,可以让闺女、儿女暂时替班儿。某临时工有事,可以让哥们连班,以后再还。班长、组长、老师傅通常比较随和,带头闲聊,时常喝酒、睡觉。
在煤仓的工种中,拣矸石是最紧张、最劳累的。
拣矸石看似简单,其实并不简单,既需要身体好,眼急手快,腿条利落;也需要一些经验;并需要互相配合。
早些年,石油、天然气很少;工业生产、群众生活的主要能源是煤炭。日常取暖做饭,对煤炭质量要求不高;火车、轮船、电厂、炼钢等,对煤炭要求比较苛刻;其中重要一条,就是矸石含量不能过高。如果超标,轻则热量不够,影响设备运转;重则杂质增高,影响产品质量。
因此相关单位采取多种措施,降低矸石含量。煤仓的措施主要四项,一是加强抽检,含矸多的原煤要扣除井下的产量;二是增加人员,认真挑选矸石;三是设置两名班长,专门管理拣矸石的人员,重点是临时工;四是计件工资,按拣矸石的车数,计算工资、资金。
除了煤仓自检,还有几道工序:运销科有专人抽查,取样送化验室,检测煤炭热量、灰份等专业数据;矿上技术科,隔三差五,就有质检人员,挎着大手电,提着小铁桶,来煤仓抽查;铁路上的人也时常取样,达不到标准,会降低质量等级。
那时候的人普遍认真,尤其是铁路上的人,和矿工是两个系统,因此一丝不苟,没盐难进,还不敢得罪。这些人一犯“葛”,就卡车皮,煤运不出去,原料运不进来。早些年,“铁老大”可不是吹的。
那时候机械化程度低,拣矸石全靠人工操作。一个人只有两只手,忙活不过来,只能多加松人。
煤仓三班作业,每班三十多人,其中拣矸石的十多人,占了将近一半儿。
拣矸石的地点有两个:7米、25米,用皮带长度命名。我们主要在7米工作。操作间隔壁,有一间小房,是我们的休息室,门前是煤仓的仓顶。当年盖煤仓时,仓顶没有防护栏,后来磊了几个砖垛,上面横架着碗口粗的铸铁管,权当是防护栏。我们常坐在铁管上卖呆,居高远眺,视野开阔,群山起伏,大石河波光粼粼。
煤仓有泛指与专指之分。泛指,包括车场、煤场、罐笼、地沟、皮带走廊、煤仓、食堂、宿舍等等。专指,就是煤仓的主楼。
各矿都有煤仓,具体的样式不尽相同。我们矿的煤仓,呈东西走向,远看象个硕大的“由”字。中间凸起的一竖,有两三层楼高,上层是80米皮带的机头;下层是震动筛的厂房。
两个震动筛,象个硕大铁簸箕,一头高,一头底斜吊在厂房顶上,快速而剧烈地颠动着,发出“咣、咣、咣、咣”的巨响,离老远都能听见。
震动筛分上下两层,上层是大块儿,象西瓜那么大;下层是小块儿,象核桃、烟盒儿。大块儿流到同一层的7米;小块儿流到下一层的25米和50米皮带。
7米皮带,南北两条。中间和两侧都是一米多的过道。皮带一上煤,我们就站在两边工作。
矿上的人员也分三六九等。具体到煤仓,好活儿、轻省活儿、有技术含量的,都由正式工担任。脏活儿、累活儿,由家属工、临时工来干。
每天甭说干活儿,就是上下几次煤仓,都不轻省。煤仓每个班三名班长,一正两副,一老两少。正班长呆在“罐笼”,联系车辆,掌握进度,轻易不上仓。副班长,一个呆在主控室,了解设备运行情况,有问题去现场;另一个副班长,呆在仓上,主要负责上煤、拣矸石,轻易不下楼。
一些老师傅和女工不喜欢上下煤仓,在仓上一呆就是一班儿;班中吃饭,有的自己带饭;有的托别人去食堂买。只有临时工和少数青工喜欢跑跑颠颠,每班上来下去无数趟;有时是办事儿,有时为别人跑腿儿;还有时为了过“眼瘾”,去“翁井”看美女。
上下煤仓有三条道,各有特点---
一条“官道”。按规定应该都走,宽敞、亮堂、安全;缺点是路途较远。在煤仓西侧,有一条较长的斜坡,上端是“搅车房”;下端是罐笼下的地沟;中间是三岔路口,通往车场、罐笼、煤场、主控室等处。
“官道”坡度较缓,路灯较多,通风良好,行人较多,比较安全。但是我们不爱走,一来路途较远,二来四周没遮没挡,刮风下雨不好走。
一条“暗道”。确切地说,是皮带走廊,是皮带工工作的区域。按规定,外人不让在皮带走廊穿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些人时常穿走廊。从“零米”上到仓顶,要穿过两条长皮带,一条“70米”, 一条“80米”;两者在半空中,上下交错,不然距离太远,电机带不动。
穿皮带走廊,好处是距离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胆大的蹲在皮带上,坐几十米的蹭车。缺点是,坡度大,地面净是煤沫,容易打滑,而且皮带下面,有些地板是镂空的,距地面很高,如果掉下去,不死也得摔残了。
一条铁梯。悬挂在仓壁前脸,上端是“50米”皮带,下端是“零米”,呈“之”字,来回打了十来个弯儿。这是上下煤仓最近的路。但是走的人不多。一来,直上直下,比较费劲儿;二来,踏板用几根钢筋焊的,比较光滑,稍不留神,或者下雨下雪,很容易滑倒,蹲伤屁屁。因此没有急事,很少有人爬梯子。
我们岁数小,身子轻,再加上爱逞能,时常从铁梯上下煤仓,现在想起来,腿直发软。
在7米拣矸石,既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
从井下运来的原煤,先用罐笼翻倒,由给煤机推到70米皮带的“机尾”,然后经70米、80米皮带,提升到仓顶,由溜槽滑进震动筛。
过筛以后,分成大块、中块、小块和粉末,再经7米、25米、50米皮带,输送到相应的煤仓。
7米皮带有两条,对应两部震动筛。拣矸石的人,站在皮带外侧,一边三四人。
新手拣矸石,要先闯三关。
一过“晕车”关。确切地说,是晕皮带关。
皮带机高速运转时,人容易产生错觉。没看过皮带的人,盯一会,通常会出现头晕、眼花、恶心、腿软等现象,有些人甚至产生错觉,觉得皮带不动了,自己顺着皮带运行的方向在运动。这时要闭眼、摇头,恢复正常意识,不然容易晕倒、摔伤,类似“晕车”。
晕皮带没有特效药,应对的办法,主要是多看、多站;先让老师傅带着;三五天之后,通常就适应了。也有人过不去,我曾见到一名女工,一盯皮带就又吐又哭,只好改做其他工作了。
二过噪音关。7米的噪音很大,两台电机快速运转,连续发出嗡嗡声;两台震动筛,不断地颠簸,发出咣咣的金属声;两条皮带之间,安装着Y字形的铁溜槽,我们挑出的矸石,隔空扔进料斗,大块“咚--咚—”响,小块噼噼啪啪响,矸石通过溜槽,滑向下面的料仓,发出哗哗啦啦的摩擦声……
上煤的时候,彼此说话得凑近耳朵,不然根本听不清;日常的例行沟通,都有一些特定的手势,互相比比划划;反应慢了会被讥笑,甚至被踹上几脚。
噪音既影响健康,影响心情。新进入高噪音环境的人,通常会出现不适:比如头晕、脑胀、耳鸣、心烦,手脚动作失准,等等。
在噪音环境呆久了,听力会逐渐下降。早些年,缺少降噪措施;主要的办法,就是佩戴耳塞子。可是煤仓粉尘大,煤沫有油性,戴耳塞不光不方便,而且弄得耳朵眼儿很脏,不好清洗;所以很少有人使用。
人的适应性较强,三五天之后,大多数人就慢慢适应了,对噪音的反应就逐渐麻木了。
三过手脚关。快速挑拣矸石。
矿车每节装煤1.3吨,每列“小火车”(电车),通常二十多节。为了快速将原煤运上仓,所以皮带的转速较快。为了减少原煤的散落,皮带呈凹字型,原煤集中在皮带中间;通常一拃厚。
煤炭和矸石是互相“伴生”的;也可以说,矸石是没发育好的煤炭。两者的形状、颜色,通常很接近;主要的区别有三个:密度不一样,煤炭密度小,显得松软,通常有鱼鳞状的颗粒;矸石密度大,表面比较光滑。重量不一样,煤炭轻;矸石重。手感不一样,煤炭软活暖和;矸石相反。
拣矸石必须眼急手快,在运行的煤炭中,准确地发现矸石;并且快速挑拣出去。矸石不仅有大有小,而且形状各异,根据不同的矸石,采取不同的办法;西瓜大的,两手各掐一头儿,举起来扔进料斗;白薯大的,一手掐着一头儿,抡起来扔进料斗;烟盒大小的,用指尖掐住一头儿,用劲弹起,快速并连续地弹进料斗。
由于几个人同时操作,有人上举,有人平推,有人轻弹;所以皮带时常跳跃、扭动;矸石、煤块互相碰撞;因此个人和工友要配合好,手的动作要准确,腿脚的站位、移动也要灵活、协调。配合不好,有时自己磕手碰脚,有时误伤旁边的工友。
拣矸石要精力集中,两腿岔长,上身微弯,两眼盯着皮带,胳膊弯曲,两手悬在皮带上,随时准备挑拣,那动作、神态有点像弹钢琴的“启式”。
两条7米皮带,通常七八个人拣矸石。矸石、杂物多的时候,大家七手八脚,两手翻飞,大大小小的矸石,在眼前划出一道道弧线,连续不断地落进料斗。那场面颇为壮观。
人员站位也有讲究。身体棒的打头,因为靠近震动筛,大块和杂物最多,劲小搬着吃力。技术精湛的站在最后,因为有的矸石难以辨认,需要一些经验。初来的人员,一般夹在中间,反复练习。经过一两个月操作,掌握了快速辨认、挑选矸石的技能之后,才能随意站位。
7米有两个班长。正式工班长,一般不顶岗,主要监管。临时工班长,由班组员推选,负责日常组织,工资和我们一样。我在的时候,正式工班长,先是赵国强,后是刘启来。临时工班长,先是二林子,学名叫王庆申;后是老雕,学名叫李焕和。
客观地说,我们十多岁的临时工,尽管爱说爱闹,时常惹些麻烦,可是对工作比较认真。不是因为多敬业,主要有几个因素:计件工资,按拣矸石的车数,核发工资,所以尽量多拣。管理严格,那时候的人比较认真,刘班长曾因工作,和一个叫学子的临时工,多次争吵,最后还动了手。班组竞争,三班之间,互相比车数,比工资。
如果手脚慢,或者偷懒,不仅会受到同事的挤对,而且可能受到科里的处罚。轻微的处罚,是调到劳累的地方。最常去的地方是矸石坡,推满载矸石的矿车;不仅活茬儿很累,而且人少,想聊天都费劲。
最可怕的地方,是“口头山”,孤悬于矿区之外,以前是运煤“高线”的站点之一;后来改为矸石“高线”的上站。山顶有一些人员,负责维护设备,挑拣矸石中夹杂的煤块儿、木头。由于山上缺水,只有两三户固定的人家,其他的人员每天返回自家;甭说干活儿,光是上山下山,就得两三个小时,累得呼吃带喘地。
煤仓、矸石坡、“口头山”,都归运销科管,人员流动只需要科里一个电话。老实说,不管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都性被轰上“口头山”。
当然,最重的处罚是被“开”回家;确切地说,是被退回“劳服”公司。那些年,“待业”的较多,有的家庭两三个。干临时工,虽然收入不高,却真指着那几十块钱呢;所以轻易不敢跟领导掉“腰子”。
“改开”以前,企业虽说工资不高,却相对稳定,没听说倒闭的,只听说“关、停、并、转”;所以有些临时工,能干很长时间。我在煤仓时,有个叫二蛋的哥们儿,踏实肯干,就是脑子不太好使,招工考试、面试都不行,已经在矿上干了五六年了。
去25米拣矸石,相对轻松、快乐。
25米,在7米的下层。震动筛底下,是一个方椎形的小料仓,下口有两条皮带;西侧为25米,运送中型的煤块;东侧为50米,运送小块和煤沫儿。
这两条皮带,都有一个活动的小车,可以移动到某号仓的仓顶;小车前部有分料器,把煤分成两股;两侧各有一个下料桶,煤炭由桶中流到仓里。
25米皮带,转速较慢,灰尘比较少,噪音比较轻。这是拣矸石的另一个场地。
这里的煤炭、矸石,块度较小,数量却很多,因此需要的人也多;少则七八个,多则十几个。以家属女工为主,通常四五十岁;也有青年女工,有时也有几个男工。
早些年,煤炭紧俏,矿上工资奖金较高;另外,交通、通讯不便;所以班组的出勤没有“准谱”。有时来的人多,富裕的都轰到25米。有时人手紧张,就从各处抽人,充实25米。我们有时也被调去支援。
临时工喜欢去25米;原因半公半私。明面的理由,多拣矸石,提高煤炭质量,增加的收入。我们去25米,科里给计“日工”,还能白拣矸石。内心的原因,是借机接近女性,尤其是青年女工。矿上男多女少,平时接触的机会少,借此和女工聊天、逗闷儿,也是一种享受。
80年代初,为了缓解就业压力,一些单位实行“接班”;父母退休或“病退”,可以让子女顶岗。那几年,矿上来了一些“接班”的子女。
老实说,到矿上“接班”的子女,要么家住外地或者农村;要么身体不好,甚至略有残疾。一些“接班”来的女孩儿,想嫁到家属区。有些临时工,成了她们心仪的目标。
青年女工清纯、热诚、健康。阿姨大嫂成熟、随和、敞亮;所以双方都爱往一块儿凑。
相对来说,青年女工矜持、内敛。阿姨大嫂热情、直白,对我们挺好:一来都在矿上生活,心里有亲近感;二来她们爱干净,时常洗洗涮涮,仓上没有水,要求我们下仓去打水;三来让我们帮着干活,推矸石车、清扫皮带,等等。
“求人必软。”谁都不傻,不愿吃亏,不愿被别人支使;那些年人多钱少,甭说请客吃饭,抽好烟都躲着熟人。
怎么糊弄“傻小子”干活儿、跑腿儿?她们故意聊些“花花事儿”,某媳妇红杏出墙、某姑娘“送货上门”、张家公公“爬灰”、李家婆婆阅人无数,等待。
别看她们文化不高,却挺有艺术细胞,既有较高的描述能力,也挺会拴“扣儿”,讲到精彩的地方,往往停下来,支派我们干这干那。
25米的家属女工,流动性较大,人员构成也较复杂,有家属区的阿姨;有“农转非”村妇;有随丈夫转业的军属;甚至有解放前的“风尘女”。她们讲述的故事,让我们听得目瞪口呆。比矿工们那些粗俗的玩笑,更让人爱听。
在25米拣矸石,姿势和7米也不一样。
皮带比7米的宽,铁架子也略高。十来个人分列在皮带两边;可站可坐。坐着的人多。用一块一米多长的木板,一头插在铁架的凹槽里,前端搭在横梁上,后半截翘在半空,人侧身而坐,脸斜对皮带,两手轻盈地挑拣矸石。
装矸石有一种特制的小车。钢板焊成,四四方方,前脸有个活门,可以打开;下面四个轱辘;俗称料斗儿。拣满一斗儿,要推到几米远的料口处,放到矸石仓里。家属女工按拣矸石的数量,计算当月工资。正式女工拣矸石算帮忙。每十斗矸石算一车,从我们的车数里扣除。
大概是由于块度小,数量多,25米的小矸石,管控得不太严格。因此,大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都很开心。
下煤仓拣矸石,又热又呛。
遇到上头来抽检煤质;或者来煤少、设备检修等,我们就得下煤仓。
煤仓有十多个仓格,分别叫一号仓、二号仓、三号仓等等。仓格大而深,呈倒方椎形,仓顶是水泥楼板,中间是皮带机和通道,靠两边的墙壁上,留有一些仓口,半米见方,墙上有铁梯子,直上直下,用来进出煤仓。
下到煤仓里面,有一定的危险;要防止仓顶掉东西;有些煤炭虚挂在仓壁上,受到震动可能散落;有时下面装火车,煤层不断下滑,要站好位置,防止跌倒;上下铁梯,要有人监护,防止踩空跌落。
下煤仓拣矸石,要手脚麻利,快下快回。人员分成两拨,同时拣两个仓。有人留在仓顶,负责瞭望兼运输。
工具是铁锹、耙子、小铁桶。铁桶上系一条长绳子,由仓口放下去。仓里的人四下散开,在煤堆里挑选矸石,一桶一桶地吊上去。
由于通风不好,仓顶墙壁沾有煤尘,再加上来回弯腰走路,所以很不爽。又脏、又活、又憋得慌。
装矸石最难干,不仅费时费劲,冬冷夏热,而且经常要加班加点。
准备空车,需要求人搭伙。
每班要装十多车矸石,要提前备好空车。备车要跟司机、|“把钩的”协商。老话说:“车、船、店、脚、衙;没罪都该杀。”司机好说话的少,我们更难“贸易”;一来,我们归运销科,矿车归运输段。二来,他们是正式工,我们是临时工;三来,利益有冲突,司机按每班拉煤的车数计算奖金,总想多拉快跑。我们总想快点装完矸石下班。
怎么快些备车?只能司机、“把钩的”哈着,平时多说好话,帮着干活儿、跑腿儿、买烟、带饭。即使这样,也很难一次备足车辆,通常分三四次;这“钩儿”(车次)搞三辆、下“钩儿”给四辆,慢慢凑够车数,存在岔道上。
通常兵分两路,有人去“罐笼”要车,其他人去车场等候。车场挺大,由一条主道,几条岔道组成。主道两头高,中间凹,略成U字形。空车从罐笼出来,被后面的车顶着,滑到U字的低洼处,凑到二三十节,司机开着车头绕过来,将空车往前顶,车尾顶到坡顶,挂好这列空车,返回岔道,重新拉回井口方向。
专有一条矸石线,前端与主线相连,后端曲里拐弯,一直延伸到煤仓底下。前端的道岔,在U字的坡底。摘下来的空车有很大的惯性,要使劲往后拉,同时要“打眼”。矿车轱辘有两种,一种是死膛的,车轴与轮毂之间,用铁板焊接;另一种是花轮的。前者用木板塞到轱辘底下,后者用木棍别在花格里。
“打眼儿”要把握准时机,打快了,容易被后面的车撞击,把轱辘顶出轨道,俗称“掉道”;打慢了,车厢滑得很远,还得往回推,费时费力。
“打眼儿”有一定的危险性,要手急眼快,身体灵活,不然容易受伤。一次,二林子哈着腰,给后轱辘“打眼儿”,从身后又滑过来一节空车,他的小臂被顶在两节车帮之间,胳膊肘撞骨折了。一次,我把板条横着塞进车下,被惯性搓成纵向,两根手指被夹在板条与铁轨之间,滑行一米多,幸亏车速慢,同事们使劲拽车,才保住了手指。
装矸石,按规定要等下班以后,但通常是提前半小时。如果不上煤就都去,如果上煤就先去三四个。
矸石线有两股,一空一重。空车线在高坡上,要从上往下放车,把空车先推进矸石仓下面,储存起来。重车线在高坡下,要人工推过去,连成一勾,等车头来拉。
这条矸石线横穿两股铁道,有两截活动的铁轨,用插销连接。如果没有装煤的火车,就将活动铁轨横在铁道芯,推送空车、重车;如果有火车,就得干等。活动的铁轨份量挺重,四个人抬还好;赶上人少,俩人抬,真挺要劲儿。
装矸石时,我们分成三拔:一两人呆在仓顶,负责安全,防止掉物伤人;两三人爬上小房顶,负责放料、捅眼;四五人在地面,负责推车、清理道眼儿。
放矸石快了半小时,慢了一两小时;遇上堵料、矿车掉道、火车挡路等情况,啥时装完就没点儿了。
这活又累又脏。
矸石仓的下料口,距地面两米多,方桶形带拐弯儿,下面可以过人过车。料口最下端,是两片铁板,能开能合,用一根扁长的手柄控制,调节矸石的流量。
矸石仓位于煤仓的前脸中段,很高很大,象个巨大的簸箕,能存放几十吨的矸石。放料的人不光要眼急手快,而且要高大有力。矸石数量多,形状不一,反应慢了,就会喷涌而出,流到地面上,还得重新装车。
由于仓体上大小下,底部逐渐收拢,所以放料时,正面的矸石能自然滑落,两侧的矸石容易被蓬住,需要从下面捅料,有时蓬料多,就安排人下到仓里扒料。
通常装四五车以后,就得捅料了。
下料口的上方,有一个小房顶,两三平大,里高外低,悬在半空;有人上下,或者放料震动,房顶就不停地颤动;好在离地面不太高,掉下去没大事儿。
溜槽前脸有个长方形豁口。捅料用擀面杖粗的撬棍,从豁口插进去,连撬带捅。这活通常两个人,一人来回猛捅;另一人抡大锤,不停地敲打。让蓬料滑落下来。
再想多装,就得下仓去扒料。这活又累又脏,还有一些危险,既没人愿意去,班组也不支持。
我下仓扒过几次。仓口离下料的棚顶,有四五米高,顺着墙外的铁梯爬到仓口,再顺着里墙的铁梯爬下去。
矸石仓是水泥打的,外墙和边墙直上直下,里墙是斜坡的。由于是两边是方角,所以一些矸石挤在边角。扒料的人,一手把着梯子,一手拿着扒钩。它很象钢钎,区别是一头是个直角的扁嘴钩。
先观察情况,用手或脚把悬空的矸石放下去,再把扒钩伸到料口,使劲往上拽。随着不停地扒拽,挤在仓角的矸石,纷纷落下来。落料时,要及时躲闪,不然容易磕手碰脚。
下仓扒料,能多装两三车。积少成多,一个月也能增加不少的收入。
装矸石有三怕:刮风、下雨、车掉道。
煤仓四周都是土路,散落着矸石、煤末、杂物。刮风,灰蒙蒙一片,石子、煤末直打脸。下雨,又湿又冷,轻易不能去避雨,下一班要干活,得把仓尽快腾出来。
最怕矿车掉道。由于坡度多、拐弯多,再加上有两截活动的铁道,因此很容易掉道。
我们装矸石时,正式工已经交班走了。处理掉道,最省劲的办法,是用车头拽。有经验的司机,几下就能拉回轨道。可是司机好说话的少,更多是用笨办法,用木杠撬,用肩膀扛。一节重车两三吨,要撬起来并不容易。通常要四五个人合作,最快也得十多分钟。
临时工流动性较大,不时旧去新来;有些人处得较熟,有些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我现在能记起的,有亚军、老牛、李老虎、老雕、老祥、猴三、李四、胡蛋、小石、二林子、二地主、大春子、蔫生子、孙二蛋、陈大个,等等。
在煤仓三年多,收获颇多。一方面,参与了一些煤矿的具体工作,对煤炭生产有了具体的了解。另一方面,接触了一些矿工、家属、临时工;感受了一些世态人情。
青葱岁月,与煤为伴,苦乐参半,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