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爹非要跟三爹要几个臭鸡蛋。”
爱人的脚步,嗖嗖的像北风一样的快,跟在他屁股后面,我要紧走,才能追上他。
呼哧呼哧,摆动着风,我闹腾的动静,夸张而吃力,而他高歌猛进的脚步依然一如既往,似乎根本没受到一丝的干扰。欻欻奔突过去,我拽住了他的胳膊。下意识地,他用力甩了几下。反而是我的胳膊越发得执拗,搂得更紧更亲密了。他只好作罢。
直到要进三爹家,我的手才不得不松开。
“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门口的柜上,果然立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像一个整装待发的士兵,听到命令,立即出列。
“三爹,不行的,要再裹上一层胶带纸。”
“里面用食品袋已经包得好好的了。”三爹一边笑着,一边顺从的拿来了胶带纸,像排雷一样,为了解除一个固执孩子的困惑和焦虑。
看起来多么乖巧的一个盒子。在爱人的口气里,却像是一个怪兽。似乎冷不防,臭鸡蛋就会把脑袋突地钻出来。或者,它的怪味道,于无影无声中呼啸着扑出来。夹杂着嫌弃,鄙夷,无可奈何,也一股脑儿的都吐露出来。
“七爹,回去时,我们先到你家。”因为臭鸡蛋,也因为顺路。
从老家到石家庄,将近400公里的车程。随着我们车轮的转动,电话的那头,新鲜的食材开始陆陆续续被请进厨房。
“是不是快到了?”脑袋里像是装了精密测速仪,掐着点,铃声悦耳地响了起来。我们正向高速出口的方向眺望。
“马上准备下高速。”
“好的,那我们就开火准备饭了。”
出了高速口,七爹家就近在咫尺。腾腾热气氤氲着袅娜香味。想到这里,涎水不听指挥竟调皮地涌了上来,偷摸的,让它跟唇亲个嘴儿,便被我生生的又吞了回去。
红红的车尾灯,大年时节喜庆的气氛正酣,竟如同一盏盏明亮的灯笼,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汇成一片火红的海洋。浩浩荡荡,目所能及,根本望不到哪里将是尽头。
因疫情防控要求,下高速,所有人员必须接受核酸证明检查。
等吧,一节一节的爬行。一条条蜿蜒的火龙,我们只是其中一片鳞。
“怎么还没到。出了什么状况。饭菜早就好了。”
静等我们进家、开餐的程序,因为车流的拥堵,不得不暂缓下来,约一个多小时。
暖暖的灯光。香喷喷的饭菜。亲切的笑脸。生活的美好,大抵是这副模样。我埋着头大快朵颐。已经是晚上八点,胃里咕噜咕噜着一个声音:饿!尤其是胃平常就不好的人,肚子扁扁的,此时,美味是最好的疼护和抚慰。
胃已和颜悦色。方才有余力抬头看,对面桌角端坐着七爹。一个花纹小碟里,小半枚臭鸡蛋。昔日吹弹可破的肌肤,不但洁白如玉已不再,连风韵犹不存。经岁月侵染,鲜美已悴成豆腐渣。金黄色的蛋黄,宛如金灿灿的微太阳,像是被岁月偷换了似的,只此青绿——迷人的黛青色像一只神秘的眼睛。是它在诉说,还是他在凝望。他和它,像是一对故人,些许是失联太久,一时找不到更贴己的话,陷入了沉默。还是他,率先开了口,轻轻的用筷头,挑了一点点,抿在舌尖。它的心旋即就化了。它在他的唇齿间信步,徜徉。臭是时光发酵给它的外衣。只要耐心点儿,再耐心点儿,有了那么一丝丝的甜跳脱出来。接着,香——一种无法言说的异香脱颖而出,像陈酿的老酒——绵软幽香,拥抱着味蕾翩翩起舞。眯缝着眼睛,品酌着。沉醉着。“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我的耳畔情景式的传来这样一首歌。原来,真正的爱,从不受非议的干扰或主导。
“哎哎,还是那个味儿。”另一半正与七娘缠绵,幸福的滋味,幻化成弯弯的月牙,挂在七娘的脸颊,是那般的明媚和甜美。
爱人大概是看多了养生类的小科普。度娘说,臭鸡蛋在腌制中腐败变质,含有吲哚类的物质,硫化氢,对肝脏具有毒害作用,还会刺激肠胃……言而总之,坏处堆出一大箩筐。所以,爱人内心升腾的抵触和排斥,也属情理之中。
而七爹呢,每逢佳节倍思亲。一枚臭鸡蛋里,深埋的记忆,是爱人及旁人所不能探寻和体会到的。至于它潜藏的毒害,在爱它的人心里,几近归零,或者根本忽略不计。
东西少得可怜。一个人家,总是有迎客送往的时候,特别是对有讲究的大家庭来讲,尊客待宾,不能粗陋了。为了周全,未雨就要绸缪——奶奶常常会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藏放。从鸡屁股里抠出的鸡蛋,除了应付孩子们的书本费,剩下的腌了,是对付“万一”——万一哪天有客来,最得济的办法。腌着的鸡蛋,淹没的是岁月,岁月或长或短,短的自然新鲜些,长了的,就说不定了,于是便给了臭鸡蛋容身的机会。也给了孩子们尝一尝的机会。鸡蛋臭了也是鸡蛋,鸡蛋珍贵的身份不会改变。尝到了臭鸡蛋,也尝到了鸡蛋别具一格的风味,也珍藏下了一份妈妈的味道。
对妈妈味道的追思和渴盼,是儿女们无法忘却——一生都在努力追寻的永恒记忆。庆幸的是,奶奶虽已仙逝,而奶奶的三小子——我们叫三爹的人,把它传承了下来。
于是,那些臭东西,即使它的颜值堪忧,味道也不近人亲,可依然被那么一些人传承者,独宠着,想念着,爱着。
就像我,喊父亲的亲弟弟们,全国通用统称:叔叔,轻便大方,悦耳动听。可我就是不愿改口,依然沿袭着老辈儿的称呼,亲切的喊着:爹爹。不但听起来土里土气,为此,还闹过不少的笑话。一次,我既喊了“三爹”又叫了“七爹”,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再也按捺不住,“冒昧的问一下,你到底有几个爹?”我赶忙解释道,三爹,七爹,其实,就是我三叔七叔,是我老公公的三弟和七弟,在我们那里,凡是父亲的亲弟弟,才可以叫爹爹的。
我不知道,我的解释是否明了,那个纳闷的小伙子,后来一直沉默。我没有再追问,是否懂了。
爹有父字。臭鸡蛋里有妈妈的味道。
因为爱,所以爱。爱,就是绵延不息涌动着的河流。而我们,都是爱的河流里的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