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犟子,是三姨家的小儿子,属猪,比我大一岁。那天,他来我家,依旧是“未见其人,先见其声”,嚷嚷着喊着我母亲,“二姨二姨,我要上口上呀。”他活泼好动,跟我一样小屁孩一枚,所以我从不喊他哥,他也不跟我计较。但是,就在那天,我向他递上了眼羡的目光。口上,是我们对张家口市的俗称,那是大城市,在我的设想里,那就是天堂的模样,是我做梦都想抵达的地方。犟子没说,他上口干啥去,母亲也没去追问,而我是不敢问。嫉妒的小火苗,扑腾扑腾,烧灼着我的小心脏。
“犟子都要上口了,凭什么?”
我打算再也不搭理犟子了,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抗议,没曾想,上天倒是绝决,直接堵死了那扇再见的门。我们总以为日子来日方长,未曾想,就在那天晌午,希冀彻彻底底地被揉碎了。
晌午时分,一家人团坐在一起,正准备开饭。忽突突,笨重的车身与沙石面亲密接触后,强烈的刹车声像闷雷,震得地面突突作响,我家墙后就是街面,唇齿相依,街上公共汽车的每一片刹车声,每一串脚步声,都会同声传递给待在屋里的我们。
“不知谁回来了?”
母亲的话音刚落,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哗得划破了午时的宁静,像是死下人了一般,凄惨至极。
“怎么听得像三姨。”
二姐边说边跑了出去,接着,一个个都跟了出去。
犟子死了。死在了手术台上。一个曾虎虎生威的半大小子,突地就没有了,三姨怀里抱着的就是他的全部,一块红布包着的一撮撮灰渣。
“娘的儿呀!抢死的孩儿呀!你让娘咋活呀!”
……
三姨的哭声,时而宏亮,时而呜咽,音拔高处似在痛喊老天的不公,低回哀婉处又在细数爱子的点点滴滴,有疼爱、有不舍、有遗憾、有痛悔……人世间所有的悲怆都揉在了哭声里,是哭似唱,是念似说,每一句每一个字,直戳心窝,欲裂欲碎。
“白发人送黑发人哪!”
人群中小声的嘀咕声,传到我的耳朵里,是多么得锋利和酸楚。
“犟子,我的小表哥。”
第一次喊你,却成为最后一次喊你, 而你再也听不到,也不会应我声了。
奔涌的泪水、低声的啜泣,站在这条街上,我为他送行。这条街上,留着他的脚印,洒着他的汗珠,飘动着他的欢笑,从此,随着他的离去,完全沉寂。
一个夭折他乡的娃,街,就是他在人世间最后的家,街是开放的,尽管充斥着形形色色的面孔,唯有街,在那个闭塞的乡村小镇,还肯收留和容纳他的灵魂,作短暂的停留。街上围了很多的人,至亲的,相熟的,不相干的,在为他的最后一程致哀,送别。
二
一个小女孩,被父亲像拎小鸡一般拎到大街上,任凭女孩如何得呼号和挣扎,父亲铁青着脸,巴掌不由分说地砸在女孩儿的屁股上,女孩单薄的身体,像一片无助的树叶随着父亲的抽打,一下一下的摆动。
假如岁月可以快进,这一幕如若发生在当下,一定会掀起一阵网络热议。父亲的“暴戾”即被千夫所指,各种猜疑或传闻也甚嚣尘上。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凌辱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这个女孩是谁,她的父亲缘何痛下狠手?
赶集,是属于乡村的盛世繁华,三六九是老家赶集的日子,每逢月份牌上尾号出现这三个数字中任意一个,这一天清早,赶集的人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汇集地来,来卖的,来买的,逛的,看的,一条空荡荡的大街不到一个时辰,变戏法似的速写了一副生活版的微型“清明上河图”。我家住在镇上的西街上,院子大,出行方便,常常是赶集亲戚落脚的一个重大驿站。玉树堡的大姨,朱家洼的三姑,亲近的,远房的,甚至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不知哪一集就以亲戚的名义登门造访。加之母亲待人热情大方,母亲好客是有口皆碑,渐渐地,除了亲戚,亲戚的亲戚……那天,我的五表姐就携了一伙子人来,骡子马车占了半院,中午吃饭的人把桌子都围圆了。放学回家,肚子饿得咕咕叫,居然没有小主人——我上桌的空隙,于是,嘴巴撅得老高,哼叽哼叽缠在母亲身后。来人即是客,一边是客,一边是幺女,母亲左瞅瞅,右看看,客人用餐正酣,母亲生怕幼女的一脸生色扫了客的兴,情急之下,居然从兜里掏出两毛钱塞到我手里,使眼色打发我走。两毛钱哪,拜年问好通常都给一毛钱的压岁钱,此刻,竟如此轻巧飞来一笔横财,怎能不让我心花努放呢。
这下,我悟道了,只要家里来客,只要哼叽哼叽,最好是能让客人看到,我很不高兴! 一向严谨持家“抠门”的母亲,会格外得开明大方。
只是,我的小伎俩不过施展了三两次,我就以诡计未遂者被父亲拎到了大街上,刚刚的那一幕便极速上演。对的,那个小女孩是我,那个“可恶”的施暴者是我的父亲,他不仅是我亲亲的父亲,还是这辈子将我驾在头上宠溺成公主的男人。大概“爱之真,恨之切”就是这副模样吧,“零容忍”,是父亲塑造女儿正直无暇人设的杀手锏。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当年的小女孩,已近天命之人,辗转四十多年过去了,大街上的那一幕依然清晰如昨,记着,不是为了不忘;就像是父亲揍我,不是因为不爱。平素里,对一个来讨饭的人都心疼不已,却丝毫不心疼和体恤母亲,为达目的竟“要挟”母亲就范。洞察到“乖巧”的我竟动了歪心思,父亲,一个粗洌的北方汉子,口气里曾别样的温和,夹带着含蓄的暗示和提醒,只是我自顾自的沉浸在耍小聪明里,不可自醒。不得已,父亲才抓我一个现行,毫不留情地拎我在大街上“示众行刑”。
大街,是什么?那是民间的审判场。在我的印象里,古代犯人要在街市口行刑,到了现代,游街示众也是对犯事者常见的一种惩治。现在,父亲竟将我直曝于大街之上,是否过于小题大做。
毒瘤,也是从无到有,从一颗肉芽开始,最后致人于生死边缘。贪欲和野心就是暗藏的一对毒瘤,一旦放纵,其结果不可想象。父亲,以一种特别深切的方式,要我谨记,做错了就要被惩罚,大街上是要被众人指指点点,是难堪的,不雅的,所以,要懂得羞耻,有一颗羞耻心,要给自己设一条红线,一条无形的警戒线。何况,在家里,母亲必定会阻拦的,父亲的一番苦心便失去了他的本心初意。
大街,笔直,一路向东的大街,似乎就是父亲有意为我指明的一条心路坦途。
三
坐街,是乡村特有的一道风景线,农闲或劳作之后,饭后闲暇之余,夏天,拣一处,凉风吹到的蔽荫处,冬天,则选太阳晒得足足的正北方,人流集中又临街的地方,三五个人扎一堆儿,开始时寒暄闲唠,唠着唠着,大家就奔向了一个话题,慢慢地,一圈一圈的人围过来,竟成了一场辨论会,一人独秀,就是演讲会,甚至还是经验交流会,或是新闻发布会,总而言之,包罗万象,丰富多彩。
坐街,也是母亲与三婶子二大娘,集结,碰面,忙里偷闲,娱乐的一种方式。母亲的那代人,除了田地,就是家,忙里忙外,全都为了家人的一口饭,只有坐街的那一会儿时光,才属于她们,那是她们了解外界唯一的通道和舞台,即便是坐街的当儿,手里也不闲着,纳鞋底儿的,掰豆角丝儿的,缝补袜裤的,手里总会占着活儿,自家没活儿的,手也不闲的,拣能上手的活儿帮着干。边干边唠,说到尽兴处,一伙女人,笑得前俯后仰,原本一个底色的脸上,像是抹了胭脂一般,绽开欢颜,亮出一片片粉红来。贴耳过去,再爆出点儿私密事儿,那个捂嘴偷笑的女人,像是心里窃取了别人的欢乐。
谁家的忧愁,也会扯到这里来,一起开解,一起长叹。
站街,是替代品,蜻蜓点水般一起落落脚。大概是电视机普及了,大家有了更精彩的娱乐方式。站街的人越来越少,而年事已高的母亲,却成为了站街的中坚力量之一,站在巷口,母亲,在等着我们,回家。
后来,母亲动不了,瘫在了炕上,街上,彻底得空旷了。
再后来,母亲走了,街上,空旷成一派荒芜。
贾樟柯说:我走投无路,能投奔的只有县城的街道。至此,街道成为我的归宿。我说,故乡的街,是我灵魂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