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写过一个名叫《哦,香雪》的短篇小说,一个关于女孩子和火车的故事,香雪是小说的主人公。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是一家文学杂志的小说编辑,工作之余我在小说《哦,香雪》那样的山区农村有过短暂的生活。还记得那是一个晚秋,我从京原线(北京—太原)出发,乘火车在北京与河北省交界处的一个小村下了车。站在高高的路基向下望去,就看见了村口那个破败的小学校:没有玻璃、没有窗纸的教室门窗大敞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学生正在黄土院子里做着手势含混、动作随意的课间操,几只黑猪白猪就在学生的队伍里穿行……贫瘠的土地和多而无用的石头使这里的百姓年复一年在困顿中平静地守着日子,没有发现他们四周那奇妙峻美的大山是多么诱人,也没有发现一只鸡和一斤挂面的价值区别——这里无法耕种小麦,白面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于是就有了北京人乘一百公里火车,携带挂面到这里换鸡的奇特交易:一斤挂面足能换得一只肥鸡。这小村的生活无疑是拮据寒酸的,滞重封闭的,求变的热望似乎不在年老的一代身上,而是在那些女孩子的眼神里、行动上。
我在一个晚上发现房东的女儿和几个女伴梳洗打扮、更换衣裳。我以为她们是去看电影,问过之后才知道她们从来没有看过电影,她们是去看火车,去看每晚七点钟在村口只停留一分钟的一列火车。这一分钟就是香雪们一天里最宝贵的文化生活。为了这一分钟,她们仔细地洗去劳动一天蒙在脸上的黄土,她们甚至还洗脚,穿起本该过年才拿出来的家做新鞋,也不顾火车到站已是夜色模糊。这使我有点心酸——那火车上的人,谁会留神车窗下边这些深山少女的脚和鞋呢。然而这就是梦想的开始,这就是希冀的起点。她们会为了一个年轻列车员而吃醋、不和,她们会为没有看清车上某个女人头上的新型发卡而遗憾。少女像企盼恋人一样地注视无比雄壮的火车,火车也会借了这一分钟欣赏窗外的风景——或许这风景里也包括女孩子们。火车上的人们永远不会留神女孩子那刻意的打扮,可她们对火车仍然一往情深。
于是就有了小说主人公香雪用一篮子鸡蛋换来火车上乘客的一只铅笔盒的“惊险”。为了这件样式新颖、带有磁铁开关、被香雪艳羡不已的文具,她冒险跳上火车去做交易,交易成功,火车也开动了,从未出过家门的香雪被载到下一站。香雪从火车上下来,怀抱铅笔盒,在黑夜的山风里独自沿着铁轨,勇敢地行走三十华里回到她的村子。以香雪的眼光,火车和铅笔盒就是文明和文化的象征了,火车冲进深山的同时也冲进香雪的心。“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那时还没有三十多年后网上的这一声感叹,若有,香雪会是一个响应者吗?
《哦,香雪》发表于1982年的《青年文学》杂志,1983年春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获奖和被文学前辈肯定的喜悦心情尚未褪去,同年3月25日、26日的《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又连续两天刊载我的这篇小说,且配以大幅插图。插图表现的是小说中的一个场景:绿皮火车停在小村站台,香雪和她的乡亲们涌在车窗下,挟裹着车头喷吐的热腾腾蒸汽,利用那宝贵的一分钟,或结伴仰望车厢里那些陌生的面孔,或高举着荆编篮子向火车上的旅客兜售核桃、鸡蛋。插图作者不惜笔墨,将那人头攒动的画面描绘得细致、欢悦。后来我得知,《人民日报》极少刊登小说,更少连载小说,亦少有为小说配以这般隆重的插图。可以想见在当年,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业余作者,我接连读到那两天的《人民日报》的心情,那是意外的惊喜,是自我感动,也还有夹杂着虚荣心的亢奋。我在报刊亭买了那两天能够买到的所有《人民日报》,分别寄赠亲朋好友,并留出两份摆在书桌显眼处,每日“捧读”几遍。
1983年的那个春天,我不断接到读者来信,那些信来自不同的地方,写得热情、诚挚,信的主题是同一个:读者们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哦,香雪》,他们喜欢这个小说,喜欢并心疼着香雪。我读着那些字体各异的来信,感受到当年一张《人民日报》的辐射力和影响力。正是通过这张报纸,更广大、更偏远、平日里不看小说的人们得以认识了香雪。我应当感谢的还有香雪,她从深山皱褶里出来,走进了那么多普通读者的心。我那颗自我陶醉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因为我所获得的荣誉,实在是那个变革的大时代给予一个青年作者远超出她文学才能之上的慷慨馈赠。
三十五年过去了,我也算写过一些小说。如今,当我在一些文学交流的场合同读者见面时,却还常常听他们讲起当年从《人民日报》上读《哦,香雪》的感受。一位在铁路系统工作的记者告诉我,1983年他在村里念初中,读到了《人民日报》上的《哦,香雪》,便渴望将来当个列车员,又神气又好谈对象。几年前的一次文学讲座中,一位金融业的职员告诉我,他是湖南人,当年因为读了《人民日报》上的《哦,香雪》,就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从自己的小山村走出来见大世面。在这些年轻人身上,我看到一个醒来的民族打量自己那积极的惊异目光,一个时代那求变的、期盼新生活的势不可挡的行动力。而一个写作者,只有像谷穗对大地深深弯下腰那样,对生活深深弯下腰去,才有可能听见大山深处一个女孩子的心跳,才有可能捕捉到一个时代富有活力的脉动。
三十五年过去了,香雪的深山已是河北省著名旅游风景区的一部分,火车和铁路终于让更多的人发现这里原本有着珍禽异兽出没的原始次生林,有着可与非洲白蚁媲美的成堆的红蚁,有着气势磅礴的百里大峡谷,有着清澈明丽的拒马河,从前那些无用的石头们在今天也变成可以欣赏的风景。从前的香雪们早就不像等待恋人一样地等待火车,她们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务员、导游,有的则成为家庭旅馆的女店主。她们的目光从容自信,她们的衣着干净时新,她们懂得价值,她们说:“是啊,现在我们富了,这都是旅游业对我们的冲击啊。”从前她们把旅游说成“流油”——“真是一桩流油的事哩”。而香雪们的下一代也已成人。
时间在前进,科学技术在飞奔,人类的物质文明在过去二百年里发生的变化远远超过了前五千年。我愿意拥抱高科技带给人类所有的进步和幸福,但巨大的物质力量最终并不是我们生存的全部依据,它应该是巨大精神力量的预示和陪衬。如今,养育我们的山川大地已是日新月异,旧貌换新颜,为什么许多读者还会心疼和怀念香雪那样的连什么叫受骗都不知道的少女?我想起当年一位读者给我的信中写到,纯净的香雪涤荡了我们心头征战生活多年的灰尘。当我们渴望精神发展的速度和心灵成长的速度能够跟上科学发明的速度,有时候我们必须有放慢脚步回望从前的勇气,有屏住呼吸审视心灵的能力。遥远的香雪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人间温暖和清新的美德,就依然值得我们葆有和珍惜。
1983年3月的《人民日报》在我手上已经发黄发脆,但我面前呈现的却是一场晶莹的香雪过后,如云如烟的山桃花怒放之后,鸟儿鸣唱,满目青山。
(作者为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
[上一篇] 画坛才女刘兰亭
[上一篇] 寻·津门百匠 | 一砖一瓦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