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由国先生近照)
爸爸,一个多么亲切而温馨的称呼啊!爸爸,代表着关爱和呵护,象征着圆满和美好,是依靠和安全的化身。然而,所有这些感受,在我的童年都是没有的。
我在八岁之前,没有见过爸爸,更没有享受过父爱,家中大人也很少跟我讲爸爸的事。从村里人们的闲谈中我渐渐地知道了:我爸爸叫顺绪,到了外边以后改名叫刘伍,是个老革命,在北京的军队上做大官。还听说他以前在贺龙领导的队伍里,打过许多仗。还有人说他是在军队的文案上做事的。而更多的人则是喜欢谈论爸爸刚解放回村时的情形,说是骑着一匹大白马,穿着一身黄军衣,扎着绑腿,后边还跟着一个背着冲锋枪的警卫员-----。就这样,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耳朵“认识了”自己的爸爸。
然而,我“认识”的爸爸,只是一个神秘而陌生称呼,是一个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模糊影象。而爸爸究竟什么样子?北京到底在哪里?爸爸为什么不回来看我?我啥也不知道,啥也说不清。问家中大人,大人们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付,好像并不愿意对我说清楚。我从小就自卑,也不敢问村里人,生怕人家笑话,说这娃娃连他大(村里人把父亲叫大)是谁都不知道。
在村里和人闲谈玩耍时,我最害怕别人问有关爸爸的事。每当遇到这类话题,我总是有意地借故走开。实在不能回避时,我便强装着知道得很多、很清楚,虚张声势地夸耀着,说我爸爸在哪里哪里,在干什么什么事情,是如何如何地关爱我等等。有时甚至编造“我爸爸的情况是军事机密”的谎言,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这种自卑的心理一直影响了我许多年,等我长大后在上学、入团,直到入伍、入党时,我都有一个不小的心理障碍:最害怕填写履历表。看着表格中那些“家庭成员、职业、与自己的关系”等等栏目,我郁闷极了,感觉很压抑,不知怎样写。别的同学、战友都简单明了、清楚而迅速地写完了,而我却无从下笔。许多问题在我脑子里缠绕不清:从未在一起生活过甚至都未见过面的爸爸,算不算我的家庭成员?为什么和我一起生活、至亲至爱的伯父、大妈不算我家成员,而要算作什么社会关系?妈妈在农村务农,爸爸在北京做高干,这叫别人怎么理解?还有让一个更让我羞于告人、难以启齿的事,就是还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后妈。她算不算我 家成员?和我是什么关系?----,简直难死了,写谁不写谁?怎么才能写清楚?这些问题就像乱麻一样,缠绕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使每一次填写履历,都变成一场心灵的煎熬和精神的折磨。
我八岁那年,奶奶去世了,不知为什么,当时爸爸没有回来。过了很长时间,在一个夏秋之交的日子里,有人捎信儿说爸爸要回来了。离家多年的游子,刘门里走出来的将星,皇城北京的大官就要回老家了。消息像风一样吹遍全村,传遍了三乡五里。人们奔走相告,纷纷前来看望。有曾经和爸爸一块长大的老年人,有带着好奇心来看热闹的青年人,还有一群一群像我一样的孩子,跑来跑去地玩耍。所有的亲戚都来了,大姑、小姑、大舅、二舅、三舅------。屋子里,院子里,全都挤满了人,大家像迎接盛大的节日一样,等候着爸爸归来的那一刻。妈妈,大妈,则满面春风,忙里忙外地给人们端板凳,拿扇子,招呼人们喝水。
伯父去接爸爸了,究竟去哪里接的,我不知道。大约端晌午时分,伯父和爸爸一起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用扁担挑着东西的人。我怎么看,也不像传说中背枪的警卫员,后来才听说,是从县城里雇来送行李的挑夫。
老远看去,爸爸的个子并不高,脸有些黑,说话的声音浑厚而有些沙哑。这与我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但却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有些面熟。爸爸穿着一件浅色的洋布上衣,深灰色的裤子,衣服扎在裤腰里,样子明显与村里人不一样。他手里拿着一把纸扇子,满脸笑容地向家门走来,老远就与等候的人们打招呼。大家纷纷迎上前去,和爸爸问候、握手,还有和他熟识的人拉着手,在他身上拍拍打打,亲热得不行。
在众人的簇拥下,爸爸走进这阔别十年的家门,在前边的厦子房门口坐下。人们围着他,有说有笑。年龄大的人坐在板凳上,年轻点的都站着,寒暄说话,问长问短。爸爸则向村里的老者、长辈们一个一个地请安、问好、敬烟,又不时地问一些叫不出名的后生们,是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媳妇。人们纷纷地作介绍,爸爸高兴地笑着,一一和他们见面问好。
爸爸回来了,全家高兴。而我好像并没有太多的兴奋与期盼。最使我高兴的倒是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人,特别是有这么多小孩一起玩耍,觉得特别开心。我们一起嬉笑打闹,在大人们中间钻来钻去,尽情地撒欢。而当爸爸真的走进家门,来到我们中间的时候,我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刚才还兴高采烈、胡蹦乱跳的我,一下子没了精神,怯生生地站在大人们的后面,不敢向前一步。我甚至都没有真真切切地看爸爸一眼,脑子里随即闪出一个极其奇怪的念头:赶快逃跑。于是,我趁着混乱,从喧闹的人群中,悄悄地溜出了家门。
村里人大概都到我家去了,巷子里空空荡荡,没有遇到一个人。我茫然地信步乱走,来到我家东边一个很大的空院子里。听人说这个院子和房子也是我家的祖业,只是被生产大队借用,当作保管室。在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堆满了砍下来的树枝,有柳树、杨树,还有榆树,密密麻麻,堆得比院墙还高。那时候搞大跃进,吃食堂,这些树枝是食堂里用来烧火的。平日,我和小孩们有时也来这里玩耍,在浓密的树枝下藏猫、说话、做游戏。
今天来到这里,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偶尔飞来一两只麻雀,在树枝间惊恐地来回跳跃,吱吱细语。我钻进一处树枝最密集的地方,把周围的树叶往一起刨了刨,堆了堆,很快就做成了一个软和舒服的小窝。我侧身躺在里面,心里一直嘭嘭地在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到这儿藏起来,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到,将有更加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要降临到我的身上。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估计时间不是很长),我被一个大人的声音惊醒了,一看,原来是对门自家屋里的叔父进学,(他小名叫豆娃,我叫他豆大)。豆大见我睡在这里,赶紧把我叫起来,一边拍打我身上的树叶和泥土,嘴里不停地责怪我:“你大回来了,要见你,到处都找不着,你咋跑到这儿来啦嘛!走,快回走。” 便不由分说,拽着我就往家里走。原来,爸爸和村里人说了一阵话后,便急切地问:“由国在哪里?”人们这才想起还有我这个宝贝,便派人到处去找。屋里屋外,村东村西,都找遍了,那里也没有,到底还是让豆大找着了。
当我被像押俘虏一样带到家门口时,妈妈、大妈、伯父以及舅舅、姑姑等很多人都在门口等着,他们听说把我找到了,都高兴地出来迎接。大妈赶紧把我抱起来,一边往里走,一边在我耳边说:“我娃甭害吓,唩是你大回来啦嗼,快到你大跟前去,叫你大把我娃看看。”说着,走到爸爸跟前,把我放下来,就往爸爸面前推。看着眼前这个和蔼而陌生的人,我本能地往后退缩着,直往大妈的怀里拱,差点儿把大妈推倒了。
这时,周围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向爸爸介绍:“这就是你娃啊!”、“这就是你的由国!”爸爸脸上洋溢着爱意,堆满了慈祥的微笑,说道:“啊!这就是由国呀,都长这么高了!快过来让我看看。”爸爸的声音有些沙哑、苍老,却很温和,膛音很重,我听着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又有几分威严的感觉。望着爸爸,我的眼里充满了疑虑、惊恐和胆怯。我害怕极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爸爸亲切地向前欠欠身子,笑着来拉我的手,摸我的头,我不自觉地挣扎着脱开了。
大舅走过来,把我抱住,指着爸爸对我说:“娃子,你不是常问你大吗,这就是你大。我娃快叫大,快叫大。”我紧闭着嘴没有叫,只是一个劲的往后退。这时,周围站着许多人,这个说:“快叫大,”那个说:“快叫大,”“叫大”、“叫大”------,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叫大、叫大”催促声。大家都在等待着这父子初见的第一声问候,等待着最精彩、最感人的一刻出现。然而,我从来没有经过这种场面,脑子一片空白,心里紧张极了。那一片七嘴八舌、异口同声的“叫大、叫大----”声,就像滔天的巨浪一样,铺天盖地地向我压过来,我简直都要窒息了。我不叫,也不动,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心里的胆怯、委屈和压抑,一下子像决堤的洪水一样爆发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我这大煞风景地一哭,竟引起周围人一片笑声。这个说:“你这小子真嘴硬。”那个说:“你才是个没鸡彩(没胆量的意思)。”一见这样,几位姑姑赶紧向爸爸解释,这个说:“娃还小,不知道啥(即不懂事),你甭在意。”那个说:“村里娃,没见过世面,看着你面生,过一时就好啦”。爸爸哈哈地笑着,好像并没有生气。
听见我哭了,妈妈赶紧走过来,蹲下身子,把我抱在怀里,心疼地用手和衣襟,擦我脸上的眼泪和鼻泣,边擦边劝我说:“不叫了就算啦,唩可哭啥哩嘛,快甭哭啦,甭哭啦。”满腹委屈的我,一下子跌进了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就像一只备受风霜摧残的小鸟回到了巢穴,我更加放声地大哭起来。妈妈也没有办法,无奈地把我抱起来朝里屋走去。我趴在妈妈的肩膀上,不停地抽泣着。只听妈妈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叫的他做球呀,把他叫一声又能咋嘛!看把我娃吓的------”
过了一会儿,紧张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我也不是那么害怕了。慢慢地敢到爸爸所在的厦子房下去耍了,但仍然不敢到他跟前去。村里许多人还聚集在那里和爸爸说话,一群孩子们仍然是哪里热闹往哪里钻,跑前跑后地戏耍不停。看见我过来了,爸爸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给我分配了一个合适的任务。他说:“由国你过来,我回来带了一包糖,你拿去分给孩子们吃吧。”这自然是我很乐意干的事情,我壮着胆子勇敢地走过去,接过爸爸手中的一大包糖,高兴地向门口走去。
孩子们闻声都围了过来,一个一个把手伸到我的面前。我毫不犹豫,大把大把地抓着糖块分给大家。伯父看见了,赶忙走过来笑着制止说:“不敢这样发,一个娃发一疙瘩就行了,不然后头的娃就没有了啊。”我这时才注意到纸包里的糖所剩不多了,而后边还有许多孩子在伸手等着,看样子后边的娃只好每人发一块了。
第一个只发了一块糖的娃便是淑云。淑云家住在我家的西连墙,她比我大一岁,论辈份还比我大一辈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整天在一起玩耍,是村里女孩子中和我最要好的朋友了。她家孩子多,特别穷,小小年纪,曾经出去讨过饭,但她心地善良,很会疼人,我特别喜欢和她一起玩。看着别的孩子拿着大把大把的糖,高高兴兴地去吃了,淑云也争着把手伸过来。就在我把一小块糖放在她手里的时候,她抬起头,用惊讶而忧郁的眼神望了我一眼,面带难色,欲言又止。而后,慢慢地接了过去,一声不响地转身低头走了。
事情过后,我非常懊悔。按说给她发得最多才对呀,可是谁知我竟神使鬼差地只给了她一块糖。许多年以后,每当想起这件事,她那忧郁眼睛和难言的神态,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好像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亏了她、欠了她什么似的,总想着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送给她一大包最好的糖。
到了下午,来看望的人渐渐地都走了,屋里只剩下家人和几位主要的亲戚。爸爸拿出一个电壶(即暖水瓶,村里人叫电壶),说是在西安买了一些冰糕,怕路上化了,所以装在电壶里,拿回来叫家里人尝一尝。他叫妈妈拿来几个小碗,然后从电壶里往外倒,又用筷子往出掏。也许是保温不好,也许是时间太长了,倒出来的冰糕已经变成了糊块状,像村里人熬的稠稠的红薯米汤一样。爸爸叫几位老人先吃了几口,都说又凉又甜,好吃得很。
我从小只听说城里娃吃冰棍儿,我们都很向往。在冬天下雪时,村里家家屋檐下都吊着一串一串、晶莹剔透的“冰凌棒”,煞是好看。我们孩子们都喜欢敲下来当冰棍吃,含在嘴里,冰凉爽口,我们想象着城里的冰棍也许就和这差不多。至于什么是冰糕,没见过,更没有吃过,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这时,大姑端来一碗冰糕走到我跟前说:“来,叫我娃先吃些。”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大块冰糕递到我的嘴边,我急切地一口吞了进去———天哪!就在冰糕下喉的那一瞬间,我竟然感觉是热的,甚至有点发烫。当再吃第二口时,才觉着确实是凉的,确实很好吃。多年以后,当我向别人讲起第一次吃冰糕感觉发烫时,大家谁也不信,都说不可能。然而,我当时的感觉却是千真万确,至今回忆起来,都真真切切。
吃完冰糕,爸爸又从提包里拿出一套小孩衣服来,说是送给我的礼物。他把衣服交给妈妈,让妈妈给我穿上。
那是一套“少儿海军服”,洋布做的,雪白雪白的,缝着蓝边边,四方形的大领子向后翻着。裤子是背带式的,两个长长的带子,从后面背到胸前,一边有两个钮子扣住。还有一个小海军帽,前边印着“中国儿童海军”几个金字,后边还有两条黑色的飘带,很好看。我从小都是穿妈妈做的粗布衣服,没见过、更没有穿过这么精美的服装,很是喜欢。
妈妈、大妈和姑姑等人一起动手,把我身上的衣服脱了,又七手八脚地帮我穿上了海军服。穿好了,大家围着看着,都说好看。我感觉稍微大了一些,袖口和裤腿有点长,而且光着脚穿着妈妈做的粗布鞋,也有些不太相配。听大人们都说好看,我也很高兴,把裤腿、袖口使劲往上挽了挽,便跑出去雾(显耀)去了,竟招来许多小孩子们围观。大家有的摸摸衣服,有的拽拽帽子后面的飘带,感觉很好奇。我走到哪里,孩子们都前呼后拥地跟到哪里,羡慕得不得了。
在村里东跑西跑地耍了一会,忽然我觉得要拉屎,这下可难坏了我。我平时都是穿叉叉裤(即开裆裤),而海军服是裆裆裤,而且又是背带,又是纽扣,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解。当着许多小孩的面我又不好意思问,更不好意思找人帮忙。于是,我东跑西找,又一次跑到东院里我用树枝做窝的地方。
我一个人在那里东拽西扯,弄了半天,才解开一个扣子,裤子怎么也脱不下来。而这时,我已经憋得实在受不了了,眼看就要拉在裤裆里,我便不顾一切地把裤子使劲往下一扯,立即蹲下就拉。等拉完屎站起身子一看,我一下子傻了眼,虽然没有拉在裤裆里,可是裤子边上还是粘了一些屎。我赶紧抓起一把树叶来擦,然而那恶心的黄印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而且把雪白的衣服擦得黑一道,黄一道的,更难看了。那一条拽下来的背带,也不会往回系了,吊在背后滴溜当啷地摆来摆去,狼狈极了。我怕人看见笑话,直躲到天黑,才悄悄地溜回家。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穿过那件海军服。
爸爸在家没住几天就走了,当我再一次见到他时,已经是十二年以后的事了。那次是爸爸接我出来当兵,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使我走上了学习和进步的军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