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诗人曹树青约余为《烛之光》写一篇残疾人自强的文字,感触颇深。一个社会用心去关注残疾人的生存,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残疾人的现状很复杂,有肢体残疾和智力障碍,先天和后天残疾之分,自立和受到关爱的程度不同。对智障人的关爱更是刻不容缓。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曾看到一篇报道,西北一个十万人的小县,竟有四成的智障人,那是多么触目惊心。从那时笔者开始关注残疾人。一次下乡到蔚州的大南山深处,没有路,很封闭,走进一个小小的山村,智障人有七、八个,男女老幼不等,那村里不过十几户人家,房屋破旧低矮,村民蓬头垢面,都被村子四周的荒芜掩盖着。
回到城里,正好碰见邻居魏三。六十年代,余和魏三等小伙伴登城墙,上庙里的屋檐瓦垄里掏麻雀,魏三比别人还麻利。后来他的腿开始拐了,走路摇摇晃晃。按今天的话说,是隔代遗传,且在十几岁发病,是一种骨头里的传代病,没法根治。那时人们说他中了鬼风。
再后来魏三辍学了。多年后余插队回城,他还住在西院的下房里。他的父母同年故去,他们希望有健全能干的后代,继承香火,他们希望子孙继承做豆腐的事业,自食其力。
父母死了,哥嫂怕连累,搬出祖宅另起锅灶。小院里只剩下一个不满十八、九岁的瘸子,静的出奇,只有拐杖杵地的声音。余吃过晚饭,闲来无事,到魏三家窜门。
魏三满脸污垢,脚步蹀躞,衣着褴褛。开门见是幼时耍尿泥的玩伴,黑脸上的眸子亮了。他惊讶说,还记得俺?忙下地倒水,竹皮暖瓶是空的。他两眼炯炯有神,透着机敏,而那两条腿却像面条一样,腋下拄着双拐,脚离开地面,晃来晃去。油烟熏得黑墙上挂着一幅红木框《犀牛望月图》彩镜,是他父母的遗物。地下撂着做豆腐的工具。
今后咋办?余问。魏三摇摇头。余也不知用什么语言安慰他。临走掏出五元面值的一张大丰收纸钞,放在炕上,那时余也没有工作,也未自食其力。这已经算很慷慨了。魏三眼泪汪汪,把票子紧紧攥在手心里。
翌年春节,魏三门上贴着粉色对联,他父母死三年了。正月十六,街里闹红火,各村的社火队塞满街满冂,锣鼓喧天,最惹人眼球的是一根杆上挑着县官大老爷的轿子。余从人群里挤出挤进,踅进了魏三的家门。炕上坐着一个姑娘,人很水灵。魏三说,俺媳妇,花儿。
余想起那句老话,劣汉配花妻。余更多的是为魏三高兴。魏三说,俺走呀。哪里去?不知道。炕上有一卷打包好的腌臜行李和姑娘的简单包裹。姑娘拧着辫梢。不知她心里想什么,为什么要嫁到这里,或许因为魏三是城里人的缘故吧。
姑娘说,俺山里的,家穷,弟弟是傻子。余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记忆,她就是余当年去过的那个村子里的人,那是她还小,流着鼻涕,只有那条辫子更长了,亮亮的眸子没变。他爹是小山村里的村长,人很厚道。那次余就在他家吃的用胡麻桃子包的莜面饺子。余想起那个隔代遗传的词汇。也琢磨着人的婚姻不可预知的偶然性。
三年后,魏三领着媳妇回来了,又回到西院那个下房里。余傍晚去看他,夫妇俩很热情,魏三破柜里摸出当地的老陈酿,花儿腆着大肚子很快弄了下酒菜,熟肉一盘,豆腐干一碟。俩人喝着白酒,唠着过去的事情。街里响起了喧嚣的锣鼓声,余才想起那天又是正月十六,是1978年的早春。墙上那副《犀牛望月图》似乎变换了一种姿态。
余的心底涌出一个概念,瘸子也是汉子。但他们的境况并不太好,因为那时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潮还没有过去。他们几乎像乞丐一样流浪了几年。好在边关和古镇的人们古道热肠,魏三做豆腐丰富了他们的餐桌,他们给予魏三相应的报酬。除了解决温饱,魏三夫妇多少积攒了几个零钱。
酒过三巡,余才发现炕头放着花儿的雪花呢大衣,魏三竟然穿着一身深蓝的西服。而余还穿着当地大裆的老棉裤。炕上铺着一领牛毛毡,魏三说,是俺从典当铺赎回来的。
清明节那天夜里,花儿生下了宝儿。满月那天,余做为草生的大老伯子到魏三家喝喜酒,花儿抱着白白胖胖的宝儿,两只眼眯成一道缝。余从解开的襁褓中看那宝儿,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翘翘的小嘴,悬胆似的鼻梁,垂肩的大耳。围观的朋友们说,长大后一定是一个做官的材料。余却从那大大的眼睛里看出一点呆滞。
从那以后,余就关注着宝儿的成长。百岁那天,魏三携花儿到余家里告别。魏三说,俺们走了。哪去?大同府,开豆腐作坊。余突然悟起三中全会刚刚开罢。魏三还说了句:俺要自强自立。这句话像春雷一样震撼着余的心扉并一直鼓舞着余。
宝儿寄养在魏大家里。魏大是魏三的亲哥。眼看着魏三夫妇走了,宝儿无动于衷,他的脑海里是浑浊的世界。一年后,魏大经常肩扛着宝儿出入在附近的大街小巷里。一手摇着风车,一手摇着拨浪鼓。魏大女人不会生养,魏大视宝儿为己出,如明珠一样捧在手里。不管怎么说,宝儿是魏家的正统血脉。
岁月荏苒。如今宝儿已经三十多岁了。一米七五的个头,膀阔腰圆,浓眉大眼,体格健壮。乍一看,是一个很精神的小伙子。可他却是一个超弱智的低能儿。人就是这样,上帝给予你美丽的外表,却不给你一个发达的头脑。若给你一个发达的头脑,还给你健壮的体魄么?命运有时很无情。
宝儿靠捡拾废品过日子了,因为魏大死了。他每天挎着编织袋,走街窜巷,捡拾废品,傍晚就到收购站出卖他的收获,得到几元钱的生活费用。不足部分热心的邻里街坊们就接济他。每天晚上,宝儿“工作”结束后,就回到魏三留给他的家里,黑暗寂冷陪伴着他。他还是那么健壮,过得无忧无虑,好像与世隔绝一般。
一天,余驾车到新盖的州衙里参观。关车门后被一只大手拽住了后袄襟。回头一看却是宝儿。白净的面皮,健壮的身躯,不像当年的魏三,余竟然一时没认出来。他嗫嚅着叫了声大伯,口齿不清,结结巴巴,余心里一阵凄惨。问他父母和家里的情况,他竟然不知道什么是父母。他比划着指指南安寺里的高塔说,那是俺爹。过来一个老妇人,他指着说这是俺娘。
超弱智的宝儿也有明白的时候。他把余拉在州衙的一个拐角处,从衣兜里掏出几卷残缺的钞票。一边掏,一边数。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或许是向余炫耀他这几年的劳动所得吧。看那钞票足足有一百多元。多是一元和五角的面额,余心里再次惊讶,莫非宝儿乞讨?
新盖的州衙森严壁垒,天南海北来的游客多了,他们坐着高级车,带着随从,携着男女家眷,挎着摄相机,随手扔掉垃圾,宝儿就在这里捡拾废品了。这里比别处的收获多,有时还能向游客们讨几个零钱。宝儿跟余比划这些意思。此时,余倒是感觉宝儿并不弱智。而且还很逻辑。游客们或许没有意识到这里曾是旧封建官僚居住和行政的地方,但宝儿说,里面住着大官。
那拐角处正是石狮子后面。宝儿一向呆滞的眼神突然亮起来。余正眼睁睁盯着他手里的钞票,他突然攥紧了,那意思怕余抢了去。看看余并没有打劫的意思,宝儿突然说,俺要买官。买官!这个字眼确确实实把余吓了一跳。你是什么人要买官?而这官哪里又有卖的?但这些话余不能反问一个超弱智的人。
宝儿很虔诚,他的眼神里荡漾着泪花。俺要买卫生局长!他斩钉截铁地说。余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俺要给残疾人治病。这是多么良好的愿望?俺要买县长,让所有无家可归的残疾人有个家!宝儿几乎哭出声来了。
或许任何一个人面对这样的人这样的话,都不能说他是傻子,虽然你明明知道他是弱智。国人的骨子里虽然有着妄自尊大和自我膨胀的基因,同样有着更难能可贵的同情弱者的基因。而一个超弱智人的骨子里也有报答社会的思想,这是多么难能可贵?这就是中国文化融进一个智障人血液后发出的光灿。也是本文开头说的,一个社会所有的人都用心去关注残疾人的生存,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而这正是每一个健全的人都应该做的事情。
肢体残缺了,思想不能残缺。头脑弱智了,精神不能弱智。不知哪位哲人说过这样的话。余试探着问,谁告诉你能买官?宝儿指指身边的石狮子说,是它!余终于明白了,一定是有个恶作剧的人在这里教唆了宝儿,而那个石狮子恰恰证明了这些。由此不难看出,那个教唆宝儿的人品质的龌龊和肮脏,或许他想借宝儿的嘴说出自己的话,并代表着一种思潮。智障人虽然思辨率差,但他们的心灵是一片净土,任何人都不能玷污它,应该给予智障人更多正能量的关爱,而不是其它。
几天后,魏三和花儿回来了。他们带回了一大笔钱。是他们在大同府卖豆腐赚来的。发展经济的大气候给他们带来了历史机遇,他们用汗水换来了财富。魏三悄悄说,一百万。他们准备用这笔巨款给宝儿治病。
小院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余走进街衢,想到了法国著名思想家托克维尔说过的话:在获得官职方面,我们今天的热情比那时有增无减,不过那时和我们这个时代存在着一个最大的本质差异,那时政府售卖官职,今天政府则授予官职,今天的人们不用花钱,只要出卖自己的灵魂或可达到目标。
可惜,宝儿没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