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青春期的时候，我读过一本长篇小说《连心锁》。从来没有哪一部长篇小说，如此强烈地感染过我，让我如此的迷恋：1962年的旧版，我居然读过三遍；1972年的新版，我也读过一遍。就是今天回想起来，也仍然情动不已，心潮难平。
小说描写了新四军一支骑兵部队中的朝鲜同志，在极其艰难和复杂的环境下，与中国人民一道英勇机智，团结战斗，克敌制胜的故事，歌颂了中朝人民崇高的国际主义精神，以及用鲜血凝成的纯真情谊。
没有比这更令人动容、荡气回肠、感人至深的故事了，没有比这更崇高、更伟大、更令人肃然起敬的精神境界了。中朝人民不可侵犯的民族尊严跃然纸上，读者情怀也在阅读中得以升华，进入一个至纯至美的境界……
后来，我钟情于写作，不能不说受了这部作品的影响；如果说，我的作品中洋溢着那么一种崇高精神，也与这部作品有着直接联系。可以说，是这部作品塑造了我的基本人格。我后来取了第一个笔名，竟是“朝华”；我的第一部散文集，也便取名《朝华散文》。
所以如此，还不仅仅因为这部长篇小说。当年，我的父亲参加了抗美援朝，用鲜血谱写了一曲革命英雄主义凯歌。我深切怀念着浸染了父辈血迹的三千里江山，怀念着那飘带似的鸭绿江维系着的青山绿水，怀念着那漫山遍野的金达莱……我深感中华民族是一个多情多义、有着崇高献身精神的民族，也深感朝鲜人民的正义之心和奉献精神的崇高与伟大。
那时候，我以为《连心锁》里所讲述的，是中国抗战唯一以朝鲜人为主抗日部队的故事；乃至许多年以后，看了相关报道，得知抗战时期，还曾有那么多朝鲜同志与我们的先辈并肩作战，打击日本侵略者。我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走进与之相关的地方——元氏县胡家庄一带，那片浸染过朝鲜同志鲜血的土地。
甲午战争后，日本侵入朝鲜半岛；1910年8月，日本吞并朝鲜，并残酷镇压朝鲜爱国人民。大批朝鲜独立运动志士流亡到中国，开展抗日复国斗争。
抗日战争爆发，1938年10月，朝鲜义勇队在武汉成立，分别在浙江、湖南、广西等战场（我相信，他们肯定也到过《连心锁》中的淮北抗日战场），配合中国军队作战，成为关内最早的朝鲜抗日武装。1940年开始，朝鲜义勇队奔赴太行山，与八路军并肩作战，英勇抗击日本侵略者。1942年7月，朝鲜义勇队改名为朝鲜义勇军。
为支援华北的抗战，朝鲜义勇队来到太行山抗日根据地，在反“扫荡”、反“蚕食”的残酷斗争中，谱写了一曲国际主义的悲壮战歌。
很快，朝鲜抗日义勇队显示出政治攻势的优势。全队除炊事员外，他们人人都精通汉语、朝语和日语。街头标语，散发传单，他们都用中文、朝文和日文一并写出。特别是每当夜幕降临，朝鲜抗日义勇队就在夜色的掩护下，到日军的前沿据点南佐镇和武庄、侯村等炮楼附近，用日语和朝语向日军官兵和朝鲜伪军喊话。
朝鲜伪军？是的，不要忽视了他们的存在，否则削弱了朝鲜同志用朝语喊话的意义。当年，朝鲜沦为日本殖民地，侵华日军中，也有相当数量的朝鲜人。包括当年最先攻入南京烧杀抢掠、制造了南京大屠杀的那些日军中，就有以朝鲜人为主的日军。我这样说，丝毫无损朝鲜同志的祖国、我所钟情的三千里江山——正如抗战时期，认贼作父、追随日寇助纣为虐的，不是也有更多汉奸和伪军吗？无论朝鲜人或中国人，我们都不能用“文革”思维一概而论。当然，这有点题外之意了，还是让我们回到1941年的太行山区。
寂静的旷野里，喊话声在夜空中回响，像一发发炮弹，落在据点日军和朝鲜伪军的头上。这引起了日伪军的情绪波动，在关帝寨的炮楼上，一个日军士兵就曾自缢身亡。这引起日军的恐慌，一心寻机消灭朝鲜抗日义勇队。
1941年12月11日，南佐的日伪军集中兵力，携带迫击炮，突袭仙翁寨，妄图消灭在这里活动的朝鲜抗日义勇队。仙翁寨东山头的独立营哨兵，发现敌情后鸣枪报警。朝鲜抗日义勇队和独立营战士，迅速抢占村东的山头，居高临下向日伪军射击。敌人自以为袭击必会马到成功，但做梦也没有想到被迅猛的火力打得晕头转向，不到一个小时，就狼狈地携上尸体、伤号向南佐溃退了。
仙翁寨阻击战后的当晚，朝鲜抗日义勇队奉命开赴胡家庄。第二天，抗日县政府拟在这里召开纪念“西安事变”群众大会，朝鲜义勇队担任警戒任务。
由于暗藏敌特报信，日军获得朝鲜义勇队在胡家庄，便决定向胡家庄发动进攻。12日拂晓，日军集结了赞皇、获鹿、井陉等地500余人的兵力，从胡家庄的西、南、北三个方面偷偷地包围上来，并占领村外制高点，封锁了要道路口。
在数倍之敌面前，朝鲜抗日义勇队战士与抗日县政府干部沉着冷静，迅速简短地制定了突围方案。
突围开始了。这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激烈的枪声震撼着山谷，弥漫的硝烟笼罩在胡家庄上空。勇士们打得枪筒滚烫，枪栓都拉不开了，手榴弹也投完了，就在村口与敌人展开了肉搏战。战士朴哲东接连刺倒两个日本兵，与第三个敌人拼刺时，背后被另一个敌人刺中，英勇牺牲。指导员孙一峰子弹打光后，与敌人厮打在一起，因寡不敌众被捕，日军劝其投降，他大义凛然破口大骂。日军气急败坏，捅了他十几刀，壮烈牺牲。队长金世光右手负伤，就用左手持枪射击，指挥战斗。
朝鲜抗日义勇队和抗日县政府干部，终于突破了敌人的第一道封锁。他们冲到村南外，可是前面山梁上又遭到敌人机枪封锁，便又迅速折向西北方向突围，到村西北山头上又遇到敌人。在这紧急关头，队长金世光机智地用日语向敌人打招呼，因天还不太亮，视线不清，敌人误认为对方是自己人，停下来呼喊着问朝鲜义勇队的去向，金世光用日语回答：“朝鲜义勇队向东去了!”日军信以为真，一窝蜂向东边追去了。朝鲜抗日义勇队战士和县抗日政府干部乘机向村西的山上转移撤退。
不久，日军发觉上了当，便折向西山上尾追而来，战士一边撤，一边回击敌人。撤至半山腰，恰好又起了晨雾，在迷雾的掩护下，终于脱离了险境。
在胡家庄的战斗打响后，县独立营闻讯后便向胡家庄急速增援，在半路上，遭遇日伪军伏击，经过激烈战斗，伤亡较重，有12名战士牺牲。
朝鲜抗日义勇队28岁的孙一峰、26岁的朴哲东、27岁韩清道、24岁的王现淳4位烈士的鲜血，洒在了元氏的大地上。另外29岁的队长金世光、25岁的战士金学铁负了重伤。26岁的金鑫、27岁的赵烈光负了轻伤。
中共元氏县委、抗日县政府和朝鲜抗日义勇队，在胡家庄联合召开了追悼大会，深切悼念英勇牺牲的中朝烈士。元氏民众，自发地把4位义勇军烈士的遗体抬往井陉，井陉民众又抬到赞皇。12月15日，在黄北坪村(太行一分区司令部所在地)，赞皇县军、政、民代表、朝鲜义勇队的勇士们、觉醒联盟的日本同志等数百人，为朝鲜革命烈士举行了葬礼。
四位朝鲜义勇军烈士牺牲70多年了，黄北坪村的乡亲们，一直在悉心地看护着他们的坟墓。巍巍太行，苍松翠柏，鲜血浸染过的土地，将永远铭记他们的英雄事迹。
我们在元氏县党史办同志带领下，来到黑水河乡胡家庄村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约4米的胡家庄保卫战抗日烈士纪念碑，两块青灰色花岗岩石分别树立在广场两边，上面分别刻着“金学铁抗日文学碑”和“金史良抗日文学碑”，背面刻有碑文。主碑之前，还有一块卧碑，分别用中文和朝文铭刻着当年的战斗情景：“1941年12月12日拂晓，日军突袭了胡家庄。幽暗的山谷，狼藉的枪声。那天，朝鲜义勇军四名战士，和营救他们的八路军十二青年，在此献出年轻的生命。”
金学铁生于1916年，1938年毕业于黄埔军校，他是抗战英雄，也是蜚声中朝文学界的作家。早年在黄埔军校，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后来参加了国际抗日同盟。1941年10月，朝鲜义勇军从总部挑出30人，进入日寇盘踞的太行山东部元氏县境内，主要任务，是配合八路军一个大队作战。
1941年12月12日拂晓，朝鲜义勇军四位战士牺牲在这里。那次遭遇战中，金学铁腿部负重伤，被俘押到日本，以政治犯被判十年。由于在监狱里拒绝写悔改书，受伤的腿3年多未予治疗，导致左下肢被截。
金学铁是朝鲜国内第一个长篇小说作家，同时用丰富的文学实践，开创中国朝鲜族文字的杂文领域，继承鲁迅文学的传统，将之化为朝鲜族文学的灵与肉。他还是最早用朝文翻译鲁迅作品和丁玲著作的作家。
金史良原名金时昌，朝鲜平壤出生。1945年赴延安，参加朝鲜独立同盟领导的朝鲜义勇军，写下了以朝鲜义勇军历程的长篇纪行《驽马万里》，日本投降后回朝鲜。解放后，以在太行山生活和斗争的经历为素材，写出剧本《蝴蝶》。
2005年，在太行山环抱中的胡家庄村，中韩两国作家，共同为两位朝鲜作家金学铁和金史良，兴建了“抗日文学碑”。为纪念中国抗日战争胜利、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越来越多的韩国民众，到中国的抗日战争旧址参观、纪念，表达了世界人民反对战争和侵略、向往和平的愿望。
抗日战争的胜利，不仅是中国人民的胜利，也是世界法反西斯人民的胜利。胜利之花，浸透了烈士们的鲜血，凝聚了奋斗者的青春。
至今，我珍藏着一幅老照片。那是抗美援朝期间，父亲和战友在朝鲜的留影：照片是黑白的，他们背后的山坡上，那一丛灿然怒放的金达莱，给我的感觉，却是一片鲜红。
那是朝鲜的国花。在中国，这种花名为杜鹃，或映山红，一般盛开在南方。但谁能否认，金达莱也曾开放在太行山上，浸染了朝鲜义勇军烈士的鲜血。
2014-8-19
作者：张国庆，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民俗文化协会理事，河北省教育学会会员，中学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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