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简介:
易人——山东蓬莱人,赵朴初弟子,古文献学硕士,我国著名书画家、诗人、篆刻家;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海南海风堂书画院院长,北京加利福尼亚文化交流会理事,海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1966年,我13歲,小學六年級,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毛澤東思想紅衛兵”等各種造反組織如雨後春筍般紛紛成立了。我和幾個同學也不甘寂寞,拉了60名同學成立了“攀絕峰”戰鬥軍,由我來當“軍長”。“攀絕峰”一詞出于北京中科院陳明遠的詩“志在天涯攀絕峰”,因其詩詞大氣,有偉人風度,當時還都以為是毛主席未發表的詩詞。我們每天刻鋼板,印小報,貼大字報,跟著老師們批判“十七年的反動教育路線”。
8月18日,電臺廣播了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接見紅衛兵的特大喜訊,我們幾個人就產生了也要去見毛主席的想法,于是我們就以“不去西天取不來真經,不見毛主席咋能鬧革命”為理由,找學校領導開去京串聯的介紹信,但當時明令小學生不準參加大串聯,這下我們沒轍了,都抱怨自己為啥不早生幾年呢。說來也巧,那天下午,徐曉明興沖沖的來找我,問我去不去北京,我說咋去呀?他從上衣兜里拿出一張進京串聯的介紹信說:“咱哥們還行吧”?原來是他無意中撿到的一張某中學開給“劉喜”的進京介紹信,“劉喜”名字後面還有很長一段空白,徐曉明說:“你字寫的好,模仿介紹信上的字,把咱三人的名字填上不就行了嗎”?我立即找來同樣的墨水和粗細相似的鋼筆,一揮而就。介紹信有了還不行,還要征得家長同意呀,當時我爸下鄉參加四清工作隊,我媽和我奶奶說啥都不讓我去,我急了說:“你們要不準我去,沒準哪天我就沒影兒了”!最後她們還是向我妥協了,千叮嚀萬囑咐,就怕我小,被洶湧的人流踩死了。臨走前,我媽還特地給我縫了件白襯衫。
就這樣,我和徐曉明、楊士在1966年11月1日夜里從車窗爬上了由長春開往北京的列車。那車廂里座席上下、行李架上、過道、廁所都是人,簡直是無立錐之地,誰要上廁所,得費九牛二虎之力,先把廁所里的人拽出來再進去。所以我們在車上都不敢喝水,列車走走停停,20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實在是站不住了,還得咬牙挺住,徐曉明和楊士也都擠在地下睡著了,座席上一位大哥哥看到我難受的樣子,就把我拉到他腿上去坐,我很不好意思,想爭脫他繼續站著,大哥哥說:“你這小孩別硬挺了,就坐在我腿上吧”。無奈我只好就範。就這樣在他腿上坐了兩個多小時,原來這位大哥哥是北京大學到長春幾所大學搞革命串聯的,我當時聽他那些豪言壯語,簡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認為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啊。
列車走了48個小時,終于到了北京永定門車站,我們下車後,跟著紅衛兵接待站的人來到先農壇體育場。初冬的北京夜里非常冷,在體育場里,數萬名東北來的學生凍得瑟瑟發抖,不知是誰把一堆廢棄的竹籬笆燒著了,火光一亮,大家都湊過去取暖。就在這時,三名北京紅衛兵走過來大聲呵斥到:“你們這些沒教養的人也配來北京串聯,趕快把火熄滅”。這一罵不要緊,我們立刻把他們圍了起來,我按住那個呵斥者,徐曉明說:“小兔崽子你再敢說一遍,我就把你扔火堆里去”。那三人嚇傻了,他們哪見過東北的紅衛兵啊,于是只好灰溜溜的走了。到天亮時分,終于有大客車來了,我們每百人一隊,前往接待住宿地。 我們住在德勝門外葦子坑北京航空學校,在那里一住就是半個多月,每天有解放軍給我們上隊列課,講革命形勢。管理我們的是位姓陳的排長,他很和氣,處處照顧我們,像爹管兒子一樣。我們每個人都領到一張《乘車證》,可別小看這張小紙片,它既可乘公交車,又可在任何一個紅衛兵接待站吃飯,還能用它免費看病。
下午2點30分,終于有前導車從我們方隊前駛過,車載擴音器傳出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曲,並告知各方隊要井然有序,偉大領袖毛主席就要來檢閱紅衛兵大軍了。這時,“毛主席萬歲”、“沿著毛主席革命路線,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等口號聲響徹東西長安大街。
當電報大樓的巨大時鐘指向下午2點38分的時候,毛主席的車由東向西駛過來了,我在第一排,看的特別清楚,毛主席乘的是軍用卡車,他老人家身著軍呢大衣,單呢軍帽,行至我們方隊前面時,毛主席揮帽向紅衛兵致意,他紅潤的臉龐,慈祥卻若有所思的表情,至今還深深的留在我的記憶中。緊跟著的是一輛敞蓬吉普車,車上是敬愛的周恩來總理和林彪、江青。周總理胸前佩帶“為人民服務”的徽章,神情嚴肅,頻頻向紅衛兵點頭致意。林彪的臉被棉軍帽裹的很嚴實,但仍可看到他笑容可鞠,當“敬祝林副總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的口號響起時,他手中紅色的毛主席語錄本揮個不停。江青的風度在那時可謂無人可及,當方隊喊出“向江青同志學習、向江青同志致敬”的口號時,江青也揮動著語錄本喊出“向革命小將學習、向革命小將致敬”的口號。那是何等波瀾壯闊的大革命場面啊。在檢閱車隊的最後一輛車上,是劉少奇、鄧小平、陶鑄三人,他們的表情很嚴肅,近乎呆滯,因為此時他們已被打倒,與其說讓他們來參加檢閱紅衛兵,還不如說是對他們權利的剝奪和心理的摧殘。當他們的車經過紅衛兵長陣時,是一片“堅決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打倒黨內最大的走資派”的口號聲。
時隔四十一年,2007年清明時節,我奉父親骨灰回家鄉安葬。終于找到了41年未見面的徐曉明,我倆坐在軸承廠附近的一家小酒館里,盡情回憶,盡興暢飲,徐曉明從他錢夾里拿出了當年去北京的那張已經發黃了的介紹信和乘車證。往事歷歷在目,而卻物是人非,當年的孩童如今已知天命,但毛主席向我們揮手的情景,永遠不會忘記,那是一種感召,一種精神,一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