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智者与世界的对话
——评廊坊实力诗人王克金的诗歌
苗雨时
我目睹了我们自身
实际上,我们永远走不到空旷的边缘
与远处胡乱蔓延的灌木一道
我们本身就是空旷的中心
——《我目睹了那些灌木》
在王克金的心目中,“空旷”是他诗歌生长的场域和边界。于这一场域和边界内,个体生命就是广大之中的存在。诗人以自我此在为主体,在与世俗生活、自然景物的冲撞与对话中,深入生存内部,叩问灵魂本真,由此构建起以生命价值为骨架的众声平等、多义共生的复调世界,并在“空旷”的坚守中,演绎在场与逃离、虚无与充实、瞬间与永恒的人生宿命,展开从大地到天空的艰难的精神旅程。
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是在论述陀斯妥也夫斯基小说时提出来的。他认为,小说中作者和主人公都是独立的主体,“这里恰是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中”。“主人公的议论”,“不是作者本人思想立场的表现”,对作者而言,它是“他人的意识”。正是这“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在作者统一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构成了小说真正的“复调”。小说主要涉及人物,而诗歌则除人事之外,还有自然。王克金诗中的人事和自然,都是外在于他主体的独立存在。它们不只是诗人抒情的对应物和载体,而是葆有某种特殊个性的物自体。它们与诗人一道,在“空旷”中构筑起纷纭多姿的生命场景。
诗人尊重传统,珍惜记忆,敬畏自然,但不是简单地融入其中,而是拉一定的距离,予以审美静观。在他的诗中,一切都呈现生命情态,万物有灵、有性。面对“旧时代的马车”,他不是一味地怀想,而是冷静地看待:“胶皮车轮已减轻了它的颠簸/可它的速度是用马来体现//它与缓慢的岁月如此合拍/但又与我现在的焦虑,如此格格不入”(《旧时代的马车》);迎着桃花盛开,他不是直接赞美,而是为桃花着想:“对于桃花来说,美比什么都重要/美是献给春天唯一的礼物//……桃花飞了,只剩下我的记忆/桃花从不给自己留下悲伤的机会”(《对于桃花来说》);在秋天,“果实在我之外和我对视”(《只有风》);在冬天,寒冷的鸟儿在枝头跳来跳去,“我们当然在鸟群的体验之外”(《体验》)……所以,人与物一般不能简单类比。在《少女与鲜花》一诗中,诗人这样写道:
停止赞美吧,让事物
自由自在地自我呈现吧
……
把少女还给少女
把鲜花还给鲜花
……
最后,面对少女和鲜花
我们会失掉比喻
然而,物我两在,并不是拒斥大千世界,而是在更广的界域内和更高的层次上,进入其底里和本质,在心灵深处与世界沟通,向他者学习,以此提升自我生命与生存的质量。因而,他的诗与世界的关联是:对峙中的交融,疏远中的亲近,谛听中的冥想。于是,他让“大风吹进了身体”(《大风吹进了身体》),让水给自己“一次赤裸的洗浴”(《水经过我们》);他体验着“我的血液在平原上流淌”(《我的血液在平原上流淌》);他感受到“大地遍布恩泽”(《风已吹过》);他领悟了“每当太阳升起,……我们就回到了自身”(《无处不在的阳光》);他甚至“坐在堤岸的旁边/整整一生,我会听候时光”(《听候时光》)……
人生在世,面临诸多生存困惑。既然人与自然并存共生,人也可以向自然索取生命智慧。仰望星空而想心中的道德律。宇宙伦理启迪人生境界的思考:其一是生命此在的在场感。既不一味地沉缅过去,也不陷入空幻的乌托邦,而是在历史的时空座标中,把根深扎于现在。诗人在《我无限忘怀》中这样获致感悟:“我无限忘怀的雨水/冲去一棵树脚下的泥土//我目睹了事物的根/如同我被终生地挖掘”。只有根植于现实生存的底部,人才可以携带传统,从此岸迈向光辉的彼岸。其二是抗拒虚无,追求充实。虽然“一场根本空虚的大雾/正把我淹没”(《迷雾》),但是他要效仿“那棵杨树”,象它那样“在空旷中坚持着空旷”,做一个“沉默的生存者”:“这样,他免遭了虚无/他可以自己为自己歌唱/在灵魂的天堂独自深入地狱/他没有撒下无声的泪水”(《沉默的生存者》)。人从虚无走出,就迎来生命的充实、自由和光芒。其三是从有限把握无限。死是人生之大限,向死而生,短暂的生命才有恒久的价值。诗人从黄昏的夕阳受到启示:在一路奔忙中,你为什么不停下来,望一眼“柏油街道尽头的落日”,此刻,“让我们抬头注视 哪怕10秒”,也可以使人的灵魂在惊异中受到美的洗礼,并使本真的敞亮生命于瞬间获得永恒(《柏油街道心头的落日》)……
诗人以“万物一体”的人生意义的感悟和“民胞物与”的宽广襟怀,运用独特的复调艺术思维,为我们展现了一派人类生存的可能图景。这也决定了他的写作姿态、艺术方式与话语编码。由于他对世界中“你——我”关系的态度,诗中的意象多为独立自在意象,它们的情智不是诗人的赋予,而是它们自身的焕发。例如,一直在天空走着的云、无处不在的阳光、穿越身体的风,失去林子的鸟、空旷上耸立的树、秋野里静卧的牛,还有流星、月光、河水,以及空寂的房子、宿命的家乡、少女飘飞的草帽、秋阳镀金的果实、清晨晶莹的露珠……这些自我呈现的意象,在诗人主体意识的统领下,共同支架起诗歌的审美空间。作为诗歌基础的向世界敞开的语言,在形成超越性的诗歌话语时,也产生了复调的特性。它们不只是诗人的抒情独白,而是以诗人为中心的众声喧哗的语义场。不同的声音体现不同的意识和价值。诗人和它们交流、呼应,他倾听它们的言说,看重它们的存在,有时也直接发言,但大多冷峻、平实,于简隽、质朴中透着异于常理的智慧。他常常小中见大,平中见奇,从细小的事物中挖掘出深奥的哲理,从寻常的自然现象里发现人生的真谛。意象的营造与对话的展开,把感性想象力与理性思解力结合起来,使这些诗具有了生动而又抽象的艺术形式,实现了血肉与骨骼相互依附的诗歌形体的重塑,拓展了一片崭新的独特的诗学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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