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一丝曙色刚刚爬上屋顶,院子里干瘦的树枝还在晦暗的寒风中抖颤,我就与平辈的族人慌慌地踏着那由急骤而渐渐稀疏的炮声出门拜年了。
我们先拜的是张氏宗谱。宗谱上是列祖列宗的名号,拜宗谱相当于拜祖先。
在张氏中,我们这一支脉的宗谱是一块老旧的白布,白布上是横竖交错的表格,表格里是我们张氏故去的一代代祖先。早些年,这个陈旧的宗谱挂在一家族人的老屋。老屋幽暗,逼仄,加之经年烟火熏染的四壁,幼年的我一走进那个挂有宗谱的老屋,就会紧紧拉住大人的衣襟,不用大人催促,双膝就颤抖着屈伏在宗谱前面的破席片上,然后迫不及待地起立,迫不及待地逃离。
现在,宗谱挂在那户人家后代明亮的堂屋(现在叫客厅),宗谱前的破席片换成了一块大红的化纤地毯;宗谱翻新不久,但其白布黑字、棋盘式的格局没有改变,改变了的是在宗谱下端增添的人名,那是近些年仙逝的张氏宗亲,其中有我的祖父和父亲。
我们面对宗谱肃立片刻,平心静气后崇敬地同时跪下,虔诚地一起磕头,深切怀念这些见过面和没有见过面的祖先,感谢一代代延续了张氏血脉和带给我们生命之光的列祖列宗。我想,此时此刻,谢世的前辈倘若有灵,他们在我们庄严的跪拜面前一定会感到欣慰和自豪的吧?宗谱无言,前辈无言,我无从得知。
传说,张氏的我们这一支宗亲原居住在山西省洪洞县老槐树附近,更详细一些的传说、也是更为生动的传说是,我们的第一代祖先住在县城老槐树那条街路东的一个黑色小门里。小时候依在家族一位老人的膝下,老人用拐杖在地上给我写了一个繁写体的“张”字,然后告诉我,我们姓张,弓长张,我们张家是从山西洪洞县搬迁出来的,从那里搬迁出来的张氏后人很多,而我们这一支与他们的区别就在于脚上的小脚趾——我们的小脚趾是两半的,别人是完整的。说这话的时候,老人往往要脱下鞋来用自己的脚趾作凭证;而别的老人则告诉我,脚趾的特征不足为凭,那样的传说仅仅是我们张氏后人希望找到根、希望维持宗族纯洁的一个美好愿望而已。这些传说和争执宗谱上没有记录,它记录的只是从我们的第一代祖先开始到我父亲这一代为止、一共八代男人的名字。那上面没有女祖先的名字,也没有男祖先的生平业绩。也就是说,这张宗谱仅仅是一个以男性祖先为脉络的同宗共族的历史表格。
从那块红地毯上抬起头来,我久久地端望我们的宗谱,从上至下、一代挨一代地巡视。当我的目光游走到第六代、也就是我曾祖父那一代人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在这一代祖先中,有“大玉祥”“二玉祥”弟兄两人。在大玉祥的名字后面有两个小字:“无出”,"无出"即没有子嗣。没有后代不足为奇,在我们家族这张宗谱表格中,有好几个人的名字后都有“无出”的字眼;让我关注的是二玉祥后面的小字:“迁入铁屯”。铁屯,是我们邻县、元氏县的一个村名。“迁入铁屯”是表示他搬迁到了元氏县铁屯村。在我的幼年和少年时代,曾记得我们村的张氏与铁屯村的张氏还经常来往,状如亲戚。但后来日久年深,辈分渐远,两地又相距较远,就渐渐断绝了来往。以至于二玉祥的名字下只有“迁入铁屯“二字,没有他的后代的人名了。这是我们张氏宗谱的断档(二玉祥其实是有后代的)这种断档不同于那种“无出”的断代,是一件令人遗憾历史记录。当然,搬迁到铁屯的那一支张氏也可以从“二玉祥”开始重置他们的宗谱。事实上无论那一代人都是生活在历史链条上的一截,谁也找不到自己最早的根脉,如同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后代会延续到哪里去一样;谁家的宗谱再长、记载的代数再多,那也只是他绵长的家族血脉的一截而不是全部。
我的一位侄子大学毕业时与他的大学同学、藏族姑娘结婚并定居在姑娘的老家青海西宁,我的另一位侄子大学毕业后到内蒙的鄂尔多斯工作并与当地姑娘结婚成家。随着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加快,随着中国与国际社会交往的加深,告别故土,移民、搬迁到异国他乡的中国人将越来越多,人口迁移的距离将越来越远,“世界上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华人”已经不是一句预言。这就造成很多迁移出祖籍的人将由于信息沟通不畅和距离、情感等原因而无法在自己的宗谱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从而造成本姓氏宗谱的断档。给宗谱记录带来更大困难和挑战的是中国人与不同国籍、不同人种的婚姻。这种婚姻经过几代人之后,由于外域语言、外域文化的介入而使中国人的宗谱文化难以继续,那怕是名门望族,那怕是极规范、很精细的宗谱在这个事实面前也将被“打蒙”而不知所措。
但也不必恐慌,因为血缘这东西杳杳渺渺,难寻其源,难知其踪,再寻,也只知其万里长河之一段。如果你找不到根,那么,你自己就是根。宗谱,从哪一代人都可以开始建立,哪一代人都可以建立本宗族的宗谱。。
2018年2月27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