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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
作者:郅江涛
谨以此文献给慈爱的母亲
郅江涛

好几个月没有回老家看母亲了。不是不想,是自己很容易被一些冠冕堂皇、一本正经的理由说服,比如工作忙,生活节奏快、压力大,挤不出时间。每次安慰自己时,给出的理由也是那样的心安理得,自己的母亲会理解的,下次吧,下次一定抽出时间回家好好陪陪母亲。而这个下次,依旧是个遥遥无期的未知。

那天跟老家的一个朋友通电话,因为是邻居,末了向他打听一下我母亲的近况。朋友说,你母亲每天在家帮你二哥看孩子,一切都好。最后他问我,你有没有发现你母亲反应有些迟钝?放下电话,内心里的波动很长时间才平复下去。母亲反应有些迟钝,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何尝没有发现,只是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是的,母亲老了。一个我不愿却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六十四年岁月流逝的划痕,刻深了她的皱纹,松弛了她的皮肤,变白了她的头发,给了她逐渐衰老容颜的同时,也逐渐带走了她年富力强、坚不可摧的身体。

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年少时,看见五十岁以上的人,直接就将他们归于老年人的范畴。但自己的父母,到了这个年纪,却认为他们依然年轻。我常想,是什么让我们不愿接受父母变老的事实呢?这里面当然有血浓于水的亲情,作为至亲,我们爱他们,更多的是因为我们是他们的孩子,在母亲面前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内心里永远有着软弱,求呵护的本能。正是这种本能,使我们希望父母永远年轻、健康,永远作为我们最坚强有力的依赖。然而,岁月无情,我们在长大,父母在变老,这种可依赖的时间越来越少,于是父母变老的过程,就掺杂进去我们越来越多的伤感。

    母亲一生养育了我们三男一女四个子女,并且全部供完学业,其中我的两个兄长念的师范,我本科毕业,妹妹上到医学硕士研究生。这在我们村传为佳话的同时,周围乡邻也都无限感慨我父母抚养子女的艰辛。不得不说,这其中我母亲居功至伟。在父亲外出谋生的日子里,是母亲一个人用她的勤劳和倔强扛起整个家,从柴米油盐,到衣食住行,事无巨细,样样操心。即便是在家庭最贫困的时候,母亲依然努力的从土地里捯饬着,从牙缝上节省着,东借西凑,维持一个家庭的正常经营。

    人的生命就像是一条长河,我从一出生就汇入母亲宽广的河流里。作为她最小的儿子,我是她部分生活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却未必能够体会到她内心全部的坚韧和苦闷。在我为人父之后,我常常能从我女儿的身上看到我年少时的影子,在感觉到养儿不易的同时,也让我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尝试去理解母亲。但任何一个母亲,都是一本超级厚重的书,即便我多么劳神费力,我能读懂的,也只是其中的某段某章。

    母亲是勤劳的。在一个贫穷的家庭里,或许勤劳是摆脱贫穷的唯一途径。在我的记忆里,最早的片段就和母亲劳动有关。那个时候,我大概有三四岁,家乡还没有通自来水。母亲每天早晨都要到村南的旱池挑水,我就像一个跟屁虫跟在母亲身后。挑水的过程中,有两样东西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一个是南池边上的避水神兽——石狮子,母亲下池挑水时,那个石狮子就是我最好的玩伴。另一个就是母亲身后两根粗壮的麻花辫。挑水回来的路上,伴随着竹担颤动的吱吱声,母亲那两根麻花辫有规律的摆动,是我跟随路途中短暂的乐趣之一。但我对母亲麻花辫印象深刻,绝不仅限于此,多少次,不论是下地干活,还是走亲访友,我在母亲背上,都是枕着它酣然入梦。现在很多小孩儿,睡觉前都要抱着一个自己珍爱的东西才能入睡,我想母亲的麻花辫大概就是我幼年时代一个恋恋不舍的依赖。后来,母亲剪了辫子,卖了钱补贴家用,母亲和我都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适应。母亲可能不知道,那一剪刀剪下去,也把我儿时一段美好记忆画上了句号。

    挑水回来,母亲就要忙地里的农活了。幼小的我,就由母亲背着,一块下地,很多次都甜蜜的睡在田间地头。再大一些,我上了育红班,不能跟随母亲一起下地干活,我开始对农活充满无限憎恨,因为它占用了母亲绝大部分时间,使得母亲照顾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放学回家,只要家里没人,我就知道母亲下地干活了,无所依靠的我就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等母亲。从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到夜幕降临,星光闪闪,门前的大路上,开始出现一拨又一拨农忙回来的人,但他们从我家门前匆匆而过,将我的希望一次又一次摔碎。母亲总是最晚回家的那一批人,我很少能等到母亲疲惫的身影,大多时候,我已经斜靠着大门睡着了。

    这种勤劳,也仅仅只够一家人吃饭糊口,偶尔有多余的粮食也会在我们兄弟几个急着交学费的时候,卖到粮站,换成为数不多的几张钞票。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似乎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补贴家用的机会。我5岁那年,家里买了一台面条机,轧一斤面条收2分钱的加工费,母亲一天能挣一到两块钱,其中的艰辛不言而喻。但对于我,除了感觉机器一天到晚不停的轰鸣,就是母亲禁止我靠近机器时严厉的斥责。还有,就是母亲会给我一毛钱,到南街麻糖铺子买一个麻糖,香甜的感觉会一直持续到晚上睡觉。再往后,市里每年春天搞植树造林,大队上向村民承包鱼鳞坑,刨成一个一米见方的土坑,给一块钱,母亲是所有参加劳动的妇女里,刨的数量最多的那一个,但即便使尽浑身力气,一天也不过十几块钱。我想母亲一辈子,单日收入最多的一回,大概就数上世纪九十年代一次庙会上卖胡辣汤了,三毛钱一碗汤,靠着物美价廉、薄利多销,母亲和邻居婶子一天卖了300多碗。

    典型的中国式农民,最大的特点,就是永远相信土地里有金子,永远围绕着土地做文章。母亲也是如此。对自己地里的庄稼上心尽力,绝对不允许被别人比下去。除此之外,还喜欢“拾地”。我们家七大姑八大姨不想种的地,母亲统统“拾”回来。而且给出的理由永远那么义正言辞、不容争辩:咱们家人口多,饭量大,费粮食,需要更多的土地;咱们家男丁多,劳力壮,多种几亩地不是问题。老家贺进是山区,土地多是山地,耕作几乎用不上任何现代化机械,全靠人力去驾驭一些传统的不能再传统的农器具。这不是最让人头疼的。村里的耕地有水浇地和旱地、上等地和下等地之分,为了体现公平,这些地会按人口平均分给每家每户,于是每户分到的土地分散且零碎,通常是河道边水浇地有几分,山脚下、山坡上的旱地有几分。以我家为例,自己的责任田加上母亲“拾”来的土地一共四五亩地,被分散到“天南海北”八九处地方。于是,在播种或收获的季节,一家人扛着工具,推着车子,像游击队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天里要转战多个“战场”。农忙,农忙,别人在农忙,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在农忙的路上。我们曾多次向母亲抱怨,要求母亲把“拾”来的土地放弃掉,但母亲作为家庭里最有权威的人,笑纳了我们的抱怨,主意依然是那么坚定。

     农忙结束,收完自己地里的庄稼,母亲也不闲着,她还有更大的“乐趣”在后头。那就是到打谷场或者别人收过的地里,去“遛粮食”。北方两年三种,夏收小麦,秋收玉米。这两次收获的间隔时间,就是母亲另一种“农忙”的季节,夏天去“簸麦子”,冬天去“遛玉米”。我曾跟着母亲去过八里之外的沙洺村“簸麦子”。麦收之后,打谷场上会堆起一座座像小山一样的麦秸堆。母亲去“簸麦子”时,只拿一个簸箕,一个装麦子的蛇皮袋。“簸麦子”过程很简单,从麦秸堆底部掏出一个洞,拽出些麦糠,放在簸箕上,人端着簸箕上下抖动,借助风力,将质量轻的麦糠吹走,簸箕底部就留下薄薄一层、屈指可数的麦粒和小碎石头。捡去石头,剩下的麦子就可以装进蛇皮袋子。过程虽然简单,但是需要人不停的弯腰、直立、簸动,这种重复、机械的活动,对人的耐力和体力有很强的要求。即便付出如此强体力的劳动,战果也并没有想象中丰硕,一个下午仅仅能够收获一二十斤麦子。然后,母亲背着口袋,带着喜悦和疲惫,步行八里地回家。很多次,我们都心疼母亲,劝她不要去了,但母亲性格中的倔强,使得她对此项工作依旧乐此不疲。有一年夏天,母亲遛的麦子居然超过家里地里的产量,那一年的白面馒头因此吃起来有了不一样的香甜。

生活给了母亲无比的艰辛,但母亲除了还以坚强,还有不可多得的乐观。母亲性格开朗,在困难面前极少表现出愁眉苦脸,恰恰相反,母亲大多数时间总是哼着小调,农忙时哼,家务时哼,有人时哼,没人时也哼。这种开朗,往大里说,是母亲拥有一颗大心脏,胸怀广阔,能够笑看人生;往小处说,有的时候好像更容易被别人理解成没心没肺。但我觉得,作为一个农村妇女,母亲未必刻意去做出一副强者的面孔,更多的时候,就是性格使然。一个家庭有一个乐观的母亲,是一种幸福,她用她的乐观传染着家庭里的每一名成员,积极面对苦难,也把这种乐观潜移默化植入到每一个子女的心里,影响着他们一辈子的做人做事。

母亲年轻时因为家庭原因,初中肄业,学历并不高,但她在文艺方面表现出很高的天赋。就拿她哼的小调来说,音调和节奏感都不错,在我看来,至少能够达到业余爱好者的水平,这对于一个不识简谱的人来说,实在难能可贵。小时候,听母亲哼得多了,我也学会很多歌曲,虽然都是些不符合我个人年龄特点的革命歌曲,但对于我把音乐作为一项爱好保留至今,影响深远。我小学三年级学习吹笛子,高中自学弹吉他,大学练习葫芦丝,除了继承了母亲的乐感,也和母亲对我自小的默许或鼓励有关。

但母亲深受周边邻里喜爱的最大原因,源于她脑子里层出不穷的民间故事。农村人到饭口,喜欢端着碗到街边,或蹲或站,一群人围成一圈,就着各种花边新闻、小道消息、幽默段子才能下饭。母亲的身边永远围着一群孩子,叫嚷着“大娘”、“婶子”,央求母亲开讲故事,而且故事常讲常新。母亲的故事并不是原创,大都是从上一辈那里口口相传所得,有神仙鬼怪,有历史传说,也有关于贺进以及周边十里八乡的民间故事。印象里最深刻的关于“桃源沟二大爷”的系列故事,我听到的最早、最好的版本,都是来源于母亲。母亲讲故事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她讲的时候往往有二次艺术加工。很简单的故事,从她的口中讲出,也会变得有声有色。这一切,都得归功于她超强的记忆力和高人一等的口才。姥姥和小姨在世的时候,都说母亲没能够继续学业是个遗憾,否则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但生活没有那么多也许,它时时刻刻真实的存在着,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才成就了现在的母亲。

    如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我的母亲既伟大也平凡,这使得她具备农村妇女的所有特点。面对生活的压力,母亲除了乐观,也有抱怨。这种抱怨体现在对父亲喋喋不休的唠叨和对子女教育上的粗暴。现在想来,当时母亲整日里被生活压榨的有些喘不过气,又不得不与几个未成年子女摆脱幼稚的成长经历正面遭遇时,这种矛盾很容易激发出她暴躁的性格。我的印象里,幼年时代,母亲在教育孩子方面,极少有和颜悦色说话的时候,常常没说两句,就火冒三丈,再往下就要动手了。因此,我们兄弟姊妹四个都挨过母亲打,而且不止一次。

    我鼻子下面人中部位有一道显眼的疤痕,就和母亲有关。八岁那年,有一次迟到了,出于对老师的恐惧,我不敢去学校。我本来是想让母亲送我去上学的,但又没有向母亲说清楚自己的意愿,磨磨蹭蹭一直没有出门。母亲生气了,脱下布鞋,就朝我的脸上砸过来。布鞋上有个固定鞋带的铁扣,像一把锋利的小刀,正好划在我的鼻子下面,留下了疤痕,也留下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很多年以后,说起这件事,母亲仍然不无心疼的说,你真是个傻孩子,鞋子扔过去,你咋就不知道躲一下啊。母亲不知道,我的性格里有着和她一样的倔强。这种倔强,体现在两方面:母亲生气打我,但我未必真服气,此为其一;其二,我能理解母亲的不易,认为母亲打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面对挨打,我从来是不逃不躲。

母亲有点粗暴的教育,反而给了我们坚强的性格。这种坚强,使得我们兄妹几个都能够在学习、生活上自强自立。至少在学习上,极少有让母亲分心伤神的时候。后来,很多人问起母亲教育子女的方法。母亲说,我没有方法,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管他们,都是自己成才的。这倒是大实话。事实上,母亲对待生活的态度,就是最好的教育。

    年轻时过多操劳,透支了母亲身体太多的健康。母亲45岁时,腰椎间盘突出;53岁,犯过一次心脏病; 60岁,开始出现轻微脑梗塞,十几年来,母亲每天都要吃不同类型的药片。但即便如此,母亲依然坚持带大四个孙子、孙女。

    年前,母亲又开始头晕了。我和二哥带着母亲到邯郸中心医院去检查身体。过马路的时候,我拉着母亲的手,母亲像个孩子一样,顺从的跟在我的身后。母亲的手,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有力,透过松弛的皮肤,我能直接触碰到她的指骨。母亲的步伐也没有以前快了,我得时不时的放慢脚步,才能跟她的步伐保持一致。看医生的时候,我就站在母亲的身后。母亲身高一米六五,我一米八二,我能清晰的看到她的头发从发根已经变白。那一刻,我有些心酸。我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一下母亲,忽然感觉有些陌生。这还是那个编着麻花辫背着我健步如飞的母亲吗?还是那个干起活来浑身是劲不知疲倦的母亲吗?还是那个脾气暴躁,伸手就打人的母亲吗?还是那个半夜起来为我做打卤面,六点送我去武安上学的母亲吗?母亲还是母亲,只不过她少了三十多年的青春,给了我三十多年丰富多彩的人生。

一开始我想,作一个孝顺的孩子,我得挣很多的钱,让父母过上很好的生活。参加工作后,我所有的时间包括假期都在工作,所以与父母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回家见到父母,总会买点东西,给他们留点钱,叫他们不要舍不得花钱,照顾好自己,不要去干太累人的活。然后又拉着地里的特产和父母的叮咛匆匆上车。车一发动,母亲总会在身后再说一句,星期天没事,再领上孩子回来啊。

那天我看了一个关于父母的演讲《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里面说,赡养父母,绝对不是把钱给父母让他们去独自面对生活,而是我们参与他们的生活,陪伴他们享受生活,这才是最好的孝顺。我一下子想起每次离家时,母亲要我带上孩子常回家看看的叮嘱。粗心的我,竟从没有认真读懂它。小时候,我们依赖母亲,母亲老了,子女们已然成为他们的依赖了。

不说了,这个周末,领上孩子回家陪母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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