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缔造者是伍子胥,历来没有争议,就像苏州也叫姑苏一样。有资料说,苏州城呈棋盘状,是当年伍子胥规划的。而伍子胥这个人却是有争议的,尤其鞭尸,我一直对他心存芥蒂,他的气度难免太小了,死者为大,千百年的风俗了。坐在前往苏州的火车上,我就拉开了思绪,路边不时有芦苇出现,随风飘荡的芦苇絮很像伍子胥雪白的须发。
我脑海里经常出现一个画面,残阳如血,须发皆白的伍子胥手持利剑,虎目圆睁,一声凄厉的高呼,挥剑向头颅,雪白的须发像苇絮般飘零,鲜血喷出颈腔,射到胥门,……交叉在脑海的,也有钢鞭挥起,尘土与将要腐烂的白骨随鞭起落,并有种碎裂的声音……
我很奇怪,伍子胥的性格刚烈,为什么在京剧《文昭关》等里面却是老生形象,他应该是哇呀呀哇呀呀的暴跳如雷的张飞模样啊。我这样联想是有根据的,公元前500多年,伍子胥带领吴国军队杀入楚国,一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这也是史上和世上最悲壮最难堪的回乡吧,和人们颂扬的衣锦还乡岂止是天壤之别,引吴灭楚,到底是出于泄私愤,还是出于对自己价值的肯定?而他环顾左右,至亲之人皆尘土,放眼只有一个个坟墓,个中滋味或许只有伍子胥知道。
到了苏州,我流连于苏州博物馆,隔着冷冷的玻璃,那些当年的杀人利器虽然很久不沾热血,却依然闪着森森的光,我有些惊怵,我觉得这些青铜器上附着着很多游魂,夜深人静时,还会“杀杀”作响。
伍子胥是个极具悲剧性的人物,他的性格也决定了他的命运,就像弦上的箭,就像历史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当我乘车经过胥门,我总会回望,伍子胥不但是春秋的英雄,也是历史上的军事家,既是楚国的叛逆,无疑也是吴国的功臣,一生都有争议,死后也多褒贬。虽然太史公对他称赞有加:“怨毒之於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於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於後世,悲夫!方子胥窘於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白公如不自立为君者,其功谋亦不可胜道者哉!”我却觉得缺乏道义上的批判,太史公是因为自己身有残疾而对伍子胥网开一面,这种念头持续了很久。
我一年中去了三次苏州,有一次恰好是端午节,苏州人的端午节居然与伍子胥有关,这是我没有料到的,苏州人喜欢吃的糯米糕居然也和伍子胥有关,还有伍员庙。而这一切都是纪念伍子胥的,而我一直对伍子胥耿耿,听说钱塘江潮的怒涛都是伍子胥的冤魂驱逐而成灾的,这是我很多年的误区。我一直站在道义的立场排斥他,却从来不站在历史的角度去思量,但历史就是在偶然和必然的错综复杂中行进的。
春秋无义战,但多义士,这是不争的事实,只有乱世才出英雄。如果说,我们河北的荆轲是慷慨悲壮之士,伍子胥只能说是悲壮悲惨之士,其中有性格的必然,也有历史中的偶然。如果伍子胥也像魏征一样遇到明君,结果会如何呢?当然,如果伍子胥没有逃出昭关,也就没有了春秋五霸的吴国争雄,也就没有了当时的吴越之战。那么,老百姓能不能过上一段安稳的日子呢?但纵观历史,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争战从原始社会就开始发生,有利益就有纷争,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就如伍子胥,也许他也渴望安定的生活,也渴望做一个孤舟蓑笠翁,横舟溪上。
但是,自从他离开楚国,就变成了一枚棋子,一枚为吴国拼杀的棋子,一枚只能前进的卒子,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此时,历史在我眼里重构。
伍子胥在苏州城布下了经纬,也将自己牢牢地固定在吴国这盘棋上。我认为,或者是形势所迫,或者是命运使然。在吴国,伍子胥做了一个优雅的转身,就像京剧舞台上的一个精彩的亮相。他的才华谋略和执着,让他在吴王心目中的地位迅速攀升,厉兵秣马,才有自己的大仇得报,吴国国力的提升,和当时战略地位的提升。如今,苏州城依然流水环绕,清风吹柳,观前街上矗立着一些青铜的雕像,或老幼嬉戏,或手持珠算、或缫丝,或树下对弈,街上也人来人往,一幅繁华市井图,冷兵器时代远矣,青铜铸就的百业图也可以成为幸福的缩影,这也是和平的一个象征。而树下真的有老者在下棋,棋声清脆,“拱卒”,“将”,一局又一局……
我不知道,当时吴国人对伍子胥的印象,和平毕竟是每个老百姓的向往,这没有人种差别和地域差异。战争势必会有伤亡,那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是必然。这条繁华的商业街历史悠久,旁边还有一条巷子,叫“太监弄”,我恍惚中觉得伍子胥就站在街上,哦,是吴王宫殿门前,或踌躇满志,或满脸凝重,或遗憾满面……有时候是孤独的倔强的,有时候是有孙武相伴,和颜悦色也如和风细雨。我也想,伍子胥既然预感到直谏的结局,而孙武又是其挚友,孙武的兵法里有一计——走为上策,那么,他宁知必死,也要以死相谏。我想,伍子胥肯定熟知《孙子兵法》,但知而不用,是气节使然吧。也许,因为吴王帮他报了大仇,所以他才忠心耿耿,才以死相报,他是感恩的。这让我对伍子胥多了些敬意。
一个天性孤傲的人,一个怀揣家仇而性格扭曲的人,能得到苏州人两千多年的拜祭,是值得人回味的。伍员庙是对伍子胥的纪念,我想是基于伍子胥给老百姓带来的益处,或者伍子胥的韬略使吴国强盛,并保持了相对时间内的和平。
树边木椅静坐,沉思良久,不置可否。却看到一队蚂蚁有序的向前方行进,我沿着这条黑如丝线的蚂蚁队伍前行,却遇到一场厮杀,一个个蚂蚁奋不顾身的投入战斗,不断有伤残的蚂蚁滚落到一边,中心的蚂蚁越聚越多,逐渐杀作一团……这是我小时候常常看到的场景,我蓦地一惊,这不酷似两千多年前的杀戮吗?或者说历朝历代,也可以说每一场战争的场景吗?这些蚂蚁,不就是一个个缩小的人吗?我的心纠结为一团,我深深地叹息,古来征战莫不如此,尸横遍地、当然还会血流成河。……伍子胥的须发带着血迹随风飘落,像寒风中的苇絮……
“将军!”“呵呵!你输了!”树下的老者一局棋罢,打断了我的思绪,棋如人生啊,伍子胥不就是吴国的一颗棋子,历史上的一颗棋子吗?我们每个人不都是生命中的一个棋子吗?只是因为生活在和平年代,比较平淡而已。我抬头,天空碧蓝如水,白云苍狗,伍子胥已成为过去,眼前的苏州人的生活恬淡快乐,我不再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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